当建筑行业的疲惫早已浸到骨子里,我以为自己不会再为这个领域的消息心动 —— 直到看见刘家琨老师斩获普利兹克奖的新闻,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碎片突然翻涌,像四川盛夏的蝉鸣,热烈得让人鼻酸。

2012 年的暑假,我为了看琨叔设计的房子,在四川耗了大半个月。那会儿百度、高德还没普及,表哥在川大华西校区留校,给了我一张空床位,我便揣着记满地址的小本子,每天清晨出门 “扫楼”,直到傍晚才踩着暮色回去。现在回想,味觉记忆比路线更清晰:红油翻滚的火锅、脆嫩的夫妻肺片、连汤都能喝光的担担面,川菜的鲜辣,是那段旅程最好的注脚。
找房子的过程像一场笨拙的探险。要去何多苓工作室,要去鹿野苑,可地图靠问,语言靠猜 —— 带着乡音的四川话远比课本里的 “要得” 复杂,往往问三遍才能摸清方向。鹿野苑在当时还叫郫县的地方,我对这儿早有印象,因为喜欢的小说家颜歌就是郫县人,没想到多年后会以 “找建筑” 的名义踏足。那时候,去看琨叔设计的每一栋房子,对我来说都像朝圣:不是因为建筑多华丽,而是因为这个建筑师,曾是个正经写过小说的人。
我一直执拗地觉得,没写过小说的人,算不上真正的作家 —— 后来发现王朔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记不清了,就算没有,这话我也认。创作本就是 “无中生有”,评论的逻辑和创作的逻辑根本是两回事,就像建筑评论代替不了建筑创作,文学理论也解不开小说里的微妙。后来在豆瓣看到有人批评鲁迅,说他的小说只讲民族劣根性,全是断言,我第一反应就想起琨叔的往事:当年他设计鹿野苑,被朱涛批评 “不建构”,他只轻飘飘回了句 “写文章有写文章的道理,不用给叙述学一个交代”。这话多聪明啊!把鲁迅的小说框在 “劣根性” 里解读,才是理论者的浅薄 —— 鲁迅的文字里哪有什么断言?全是藏在细节里的余味,是真正的一流小说。那些张口就评的人,恐怕连一篇完整的故事都没写过,再多的术语,也盖不住骨子里的空。
琨叔总爱把做建筑和写文章比,这话曾让我茅塞顿开。以前跟人讲何多苓工作室的震撼,他说自己设计时像 “谋篇布局写文章”,那一刻我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懂了建筑里的 “起承转合”。可这份通透,后来慢慢被行业磨淡了。直到考下注册建筑师证,前前同事跟我讲的一件事还能让我笑出声:她说琨叔当年看了舍友汤桦在上海的建筑展,才决定放下文学做建筑,干了一阵突然拍大腿 ——“原来干建筑是要证的啊!”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可爱:有的人就算入了行,也没丢了那份天真。
琨叔的直白,在圈子里是出了名的。2018 年我在杭州实习,刚好赶上他来演讲。台上有人问怎么设计景观,他说 “景观就是种树啊”,全场笑成一片;他还直白地说 “一个建筑都盖完了叨逼叨什么啊”,旁边对谈的王骏阳老师都显得有些尴尬。后来看机构对他的采访,更觉得这人有意思:被问怎么看当代青年建筑师,他说 “教育比我完整,技能比我先进,就是太聪明了”;被问什么是高品质建筑,他说 “站在跟前会感动,还会觉得自己没做到”,追问举例时,只一句 “不想举例”,干脆得让人喜欢。
还有些没考证的小事,也记了好多年。本科时,一个后来去德国留学的学长总跟我聊琨叔,聊阿城的小说 —— 现在才发觉,琨叔的建筑和阿城的语言真像,都透着股不装腔作势的劲儿。学长说,有次琨叔吃火锅正热闹,有人突然问 “建筑的本质是什么”,他放下筷子就说 “吃你的火锅去”。我当时拍着桌子说 “这是禅宗的当头棒喝啊”,学长也连连点头。现在想来,哪有那么多玄乎的本质?先把眼前的火锅吃好,比什么都实在。
他设计西村大院时说过 “壮士断腕” 的策略,具体还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只记得那股新鲜劲儿;他在《明月构想》里写对儿子的教育,“早恋晚育,成家前独自上高原”,跟大多数父母的 “晚恋早育” 截然相反,透着股通透;甚至他说 “青年建筑师太聪明”,这话我记了好多年 —— 聪明不是错,可少了点 “笨功夫”,反而难成事儿。
如今我离建筑行业越来越远,却总在不经意间和琨叔的痕迹重逢。老家金华有个建筑艺术公园,我读了三年高中都不知道,后来才知道琨叔在那儿设计过小房子,连做鸟巢的赫尔佐格和德梅隆也留了个红色装置;去年在运河新城买了房,才发现琨叔设计的杭钢公园就在附近,赫尔佐格和德梅隆的京杭大运河博物馆二期也在边上。时间真有意思,把我过去的执念和现在的生活,悄悄绾在了一起。
或许有一天,我会彻底忘了画过的图纸、算过的结构,但永远会记得刘家琨 —— 记得他说 “写文章不用给叙述学交代”,记得他说 “景观就是种树”,记得他让我明白:不装、不端着,也能把事做好。
琨叔拿奖那天,我翻出当年在鹿野苑拍的照片,照片里的建筑晒在郫县的阳光下,朴素又有力量。我想,这大概就是他的魅力:不是建筑多惊天动地,而是他这个人,让你觉得做自己、做喜欢的事,真好。
我爱琨叔,爱这份在行业里少见的真诚与可爱。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一点儿乌干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