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会现场的冷气裹着咖啡渍味,我和邻座女孩的膝盖在窄小的座位间轻轻相触。她垂着头,手机屏幕的光映在睫毛上——搜索框里赫然是“欣雨”两个字,下拉列表里铺着密密麻麻的新闻标题,每一条都缀着她的名字。那时她还是报社的新锐记者,笔尖带着未脱的锐气,连搜索自己名字时的侧脸都透着藏不住的骄傲。我盯着那串标题,心里像被撒了把跳跳糖,羡慕得发痒。
再次接到欣雨电话时,我正在地铁里刷着招聘软件。她的声音裹着奶粉味,说“出来喝杯茶吧”,尾音里藏着点不确定的试探。咖啡馆里,她把婴儿车停在邻桌,推过来的名片上印着“保险代理人”,烫金字体在灯光下有点晃眼。“报社黄了,”她搅着玻璃杯里的柠檬片,冰块碰撞出清脆的响,“在家带娃时总被妇产医院走廊的代理人追着问,索性自己来做,至少不被忽悠。”
带她入门的王大姐踩着十厘米高跟鞋,把她领进保险公司大门时,欣雨才知道这不是“入职”,是“入伙”。签的代理合同轻飘飘的,没有五险一金,没有固定薪资,只有一句“卖出去产品就有佣金”。王大姐拍着她的肩喊“家人”,后来她才摸清门道:自己卖的保单、拉来的新人,都会算在王大姐的业绩里,像棵结着佣金的果树,她只是枝桠上的一片叶子。

团队里的人都像打了鸡血。每天早上九点,晨会准时开场,司歌的旋律炸响在会议室,“XX保险,守护万家”的歌词被三十多个人吼得震耳欲聋。喊完口号就是拥抱环节,王大姐隔着西装外套把她抱得紧实,拍着她的背说“小雨加油”,几个男同事伸过来的手宽厚有力,握手时要上下晃三下,力道得足。欣雨僵着身子,唱歌时只敢做口型,拥抱时盯着对方的肩膀数纹路,尴尬得脚趾在皮鞋里抠出三室一厅。
半个月的新人培训像场荒诞剧。三十多号人被分成五组,退伍的张大哥扯着嗓子喊“猛虎组,一定赢”,信教的李大姐胸前挂着十字架,带领组员祈祷“愿业绩与我们同在”。年轻的班主任管考勤比中学老师还严,手机要关机放进贴满标签的纸箱——他管这叫“养鸡场”,说“要让你们的心静下来下蛋”。缺勤三次就得重学,欣雨每天踩着点进门,坐在最后一排假装记笔记,实则在课本边缘画小漫画。
课程里藏着两面性。讲“金融三大马车”时,人大毕业的李老师把社保政策拆解得明明白白,欣雨第一次搞懂五险一金的真正含义,笔记本记满了红笔标注;可到了“交谈技巧”课,班主任发的A4纸让她胃里发紧。“谁知道意外和明天谁先来?”“爱车都买保险,身体难道不如车?”那些刻意营造焦虑的话术,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爬在纸上。更让她震惊的是欺骗性技巧:“约客户时敲错门,顺便推销给邻居”“递错高保额保单,刺激客户加保”。她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最后还是凭着前记者的临场应变,在角色扮演里蒙混过关。
培训结束那天的联欢会,彩纸飘了满屋子。王大姐捧着一束向日葵进来,把结业证书塞进她手里,说“我们小雨以后就是金牌代理人了”。欣雨抱着花,突然想起报社的内部春晚——老领导穿着亮片外套跳女团舞,同事们笑作一团,可转眼就散了场。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证书的烫金字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真正的难题是找客户。王大姐说“从亲友开始”,她咬着牙联系了几个闺蜜。聊天时还好好的,一说到保险,那些背好的话术就卡在喉咙里。她只能把李老师讲的内容翻出来,跟朋友说“家庭第一份保险该给经济支柱买”“这个产品能补社保的缺口”。真诚是真诚,可朋友要么说“再想想”,要么买份小额意外险应付,几单友情单之后,业绩表就停在了“0”。
前辈们的“妙招”接踵而至。“把头像换成西装照,名字改成AAA保险欣雨,朋友圈每天发十条话术”“让你爸妈去动员老同事”“花五百块买本宝妈电话簿,从妇产科流出来的,一准精准”。欣雨看着手机里的拨号键盘,突然笑了——上一次打陌生电话,还是为了采访社区里的老匠人,那时她的开场白是“您好,我是记者欣雨”,而不是现在要背诵的“请问您考虑过孩子的教育金吗”。
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团队的投诉处理会。有个男代理给客户发车祸视频,说“您可别出事”,被投诉后,负责人居然在会上说:“这次是运气不好,下次委婉点就行,刺激到位了客户才会买。”欣雨坐在角落里,看着众人点头附和,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起自己写新闻稿时,老领导说“要对事实负责”,可在这里,“负责”变成了“促成交易”。
离开那天,欣雨把西装外套叠好放进衣柜,删除了朋友圈里的推销文案。她给全家配的保险都是精挑细选的好产品,那几个友情单的朋友也时常跟她请教理赔问题。后来老朋友找她,说“开了个公号,来写点东西吧”。她坐在电脑前,指尖落在键盘上,像当年写新闻稿那样,平静地敲下这段经历——没有煽情,没有抱怨,只是把那些尴尬、挣扎与清醒,一字一句地记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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