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停:书写不被定义的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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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 “养老院” 的门牌被换成 “儿童院” 仅需一小时,当母亲的育儿行为被置于全方位监控下,当特殊儿童被送往与世隔绝的 “空岛疗养院”—
当 “养老院” 的门牌被换成 “儿童院” 仅需一小时,当母亲的育儿行为被置于全方位监控下,当特殊儿童被送往与世隔绝的 “空岛疗养院”—— 作家李停在新作《水在岛中央》中,用这样充满张力的架空设定,将母女关系嵌入老龄化、少子化的社会图景,撕开了当代女性 “母职困境” 的深层褶皱。

《水在岛中央》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图/受访者供图)


作为曾凭《在小山和小山之间》引发现象级讨论的 90 后作家,李停此次将视角从母女双向代际冲突,拓展到更广阔的社会结构中。这部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小说,以养老院老人 “珍” 的视角为线索,串联起女记者 “琼” 的调查之路,在虚构与真实的交织中,探讨爱、遗忘与自我救赎的永恒命题。


一、灵感溯源:从公交车窗的瞬间,到养老院的深度共鸣

《水在岛中央》的故事种子,早在 2015 年便已埋下。
彼时李停在北京乘坐公交车,正午时分路过一家福利机构,她看见一位坐轮椅的老人闭眼晒太阳;傍晚返程时,老人仍维持着相同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那不是温馨的画面,一个白天过去了,没人把他推回去,他或许已神志不清。” 这个瞬间让她泪目,也让 “衰老与被遗忘” 的命题,在她心中扎下了根。
后来她特意回访那家福利机构,却发现原有门牌早已消失。工作人员不屑的审视与驱赶 ——“这里的老人都走了,你走吧”,更让她陷入深深的无力感,“我隐约觉得,这样的事未来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这段经历被她写进备忘录,成为小说中 “养老院改儿童院” 设定的原始雏形。
而小说叙述者 “珍” 的原型,来自李停在日本养老院做志愿者时遇见的一位老人。最初老人误以为她是记者,始终保持着长者的疏离与戒备;直到李停分享自己的育儿日常,老人才逐渐敞开心扉,聊起童年和兄弟姐妹偷舔家里唯一一块糖、用牛奶泡饭逃避吃饭的琐事。
“我清晰地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屏障在倒塌。” 李停回忆,从最初老人带着试探的讲述,到后来放松地袒露孤独与脆弱,这种 “真心换真心” 的连接让她触动。“当我们认真倾听,别人就会用真心回应,最终达到内心的共鸣,内容本身反而没那么重要了。” 这也成为她在小说中设计 “珍与琼” 相遇的核心初衷 —— 在两个孤独灵魂的碰撞中,寻找被时代忽略的情感温度。


二、母女镜像:从 “不体面” 的刺痛,到跨越代际的和解

提及创作初衷,绕不开李停与 “母女关系” 的深刻羁绊。
2021 年,一位远嫁日本的网友吐槽中国妈妈 “不体面”——“只会催婚催生、聊琐事,不如日本婆婆开明有品位”,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刚成为母亲的李停。“我忍不住想,如果未来我的孩子这样看我,我会有多难受?” 带着这份共情,她代入母亲 “任蓉蓉” 的视角,写下《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为千万个被误解的母亲发声。
而《水在岛中央》中,“母女关系” 被赋予了更复杂的层次。主角珍从小目睹母亲偏心照料特殊儿童哥哥,哥哥被送空岛疗养院后葬身火海,母亲陷入终身自责,珍也因此逃避成为母亲,甚至用语言刺痛母亲,“妈妈真的爱我吗?” 成为她一生的困惑。直到母亲临终前,一句 “你当然适合这个颜色” 的脱口而出,才让珍突然醒悟:母亲的爱从未缺席,只是藏在不被察觉的细节里。

在日本湘南的海岸边遛娃。(图/受访者供图)

这份细腻的情感刻画,源于李停自身的生活体验。她与母亲的相处向来 “含蓄而默契”—— 童年时,母亲穿着白大褂在厨房做饭,做完饭来不及换衣服就赶去上班;定居日本后,她通过微信回复的速度判断母亲的情绪:“平时她都是秒回,有次我说回国计划取消,她隔了很久才回‘好’,我就知道她难过了。”
成为母亲后,李停更学会了在 “父母” 与 “孩子” 的视角间切换。有次家里招待朋友,她忙着给孩子准备食物、招待客人,忘了自己还没吃饭,三岁的儿子却突然对众人喊:“妈妈都还没吃饭!”“那一刻我愣住了,原来孩子一直在观察我,这份在意比任何赞美都珍贵。” 这种真实的育儿细节,被她写进小说,让 “母亲与孩子” 的双向奔赴,成为对抗社会压力的温柔力量。


三、社会叩问:当 “母职惩罚” 成为枷锁,谁在定义 “完美妈妈”

《水在岛中央》出版后,不少读者用 “毛骨悚然” 形容阅读感受 —— 儿童部与专家监控母亲的育儿行为,女记者琼因情绪失控被捕,珍的母亲因送儿子去空岛而终身自责,这些情节看似荒诞,却藏着现实的影子。
李停的经纪人曾转给她一则新闻:日本有经济学家提议 “将资源从老年人向儿童倾斜”,并感叹 “你的书已经变成现实”。对此李停并不意外:“当下生育率走低、老龄化加剧,社会重心正在向年轻人倾斜,我只是把这种‘倾斜’写得更极致。” 她特意避开具体时代与地域设定,也不加入科幻元素,“我想写的是共通的感受 —— 当个体被社会规则裹挟时,如何守住内心的温度”。
在她看来,最沉重的 “母职惩罚” 从来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于母亲自身。“社会会挑剔妈妈的情绪是否稳定、育儿方式是否科学,长辈会指指点点,但真正压垮母亲的,是她们对‘完美妈妈’的自我要求。” 她认识一位孤独症儿童的母亲,仅因丈夫一句 “你不相信孩子能在普通班级过得好”,就陷入深深的自责,即便还未做出最终决定。
这种自我苛责,往往源于代际的循环。李停的一位朋友四十多岁仍不愿生育,“她苦于自己的母女关系,害怕成为母亲那样不快乐的人,所以选择逃避”。而李停感激自己的母亲 —— 当年她坚持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剧作专业,身边没人支持,只有母亲陪她坐绿皮火车去艺考;后来她留学日本、定居结婚,母亲也始终尊重她的选择。“母亲给我的自由,是我最珍贵的精神财富。”
她在小说中借珍之口说出:“没有完美的妈妈。” 在她看来,当代女性需要的不是 “满分育儿指南”,而是接纳不完美的勇气 ——“育儿压力很重,但如果只关注与孩子的情感连接,那些一起笑、一起成长的瞬间,就足以对抗所有困境。”


四、跨文化观察:在中日家庭差异里,看见 “关系” 的更多可能

定居日本多年,李停的生活与创作,也浸润着中日家庭文化的碰撞与思考。
她的日本丈夫,让她看到了 “边界感” 与 “知情权” 的另一种可能。不久前,家附近公园的一棵树被锯掉,丈夫坚持用手写信向区政府询问原因,双方书信往来数月,最终政府详细展示了砍树的决策过程、费用明细 ——“他说纳税人有权利知道,政府是否在让生活变得更好”。这种对 “小事” 的执着,让李停意识到 “个体声音的重要性”。
在家庭关系上,中日差异更为明显。李停的日本婆婆很注重边界感,“她不会干涉我们的生活,也不想麻烦年轻人”。双方的相处保持着温和的距离:李停定期发孩子照片,婆婆定期寄玩具和礼物,一年见一次面,婆婆就像 “过年一样开心”。而婆婆与女儿(丈夫的姐姐)的关系却十分冷淡,“哪怕婆婆去养老院做复健,女儿也会请专业护工陪同,不会亲自照料”。
更让李停印象深刻的是日本家庭对 “死亡与财产” 的坦诚。“婆婆会在饭桌上和家人讨论财产分配,因为日本有 10%-50% 的继承税,提前安排能避免纠纷。” 这与国内 “避讳谈死亡、依赖养儿防老” 的观念形成鲜明对比。她将这种文化差异,巧妙地融入小说 ——“珍的日本丈夫听不懂中国岳母的话,珍在中间胡乱翻译”,用戏剧性的设计,展现语言壁垒背后的文化隔阂。
但无论文化如何不同,李停认为 “情感的本质是共通的”。就像她在小说中设计的结局:女记者琼发现自己是空岛出生的孩子 “泉”,被送养到普通家庭,却最终成为空岛的希望。“‘水在岛中央’的含义,就是换个角度看世界 —— 困境或许无法改变,但爱与连接能让我们找到新的出口。”

横滨的海。(图/受访者供图)


五、写作与生活:不做 “女性作家”,只写 “非写不可” 的真心

对李停而言,写作从来不是 “本职工作”。她经营着一家小型咨询公司,白天接送孩子、处理账目,只有上午或下午能挤出两个小时写作,晚上则雷打不动陪孩子早睡。“我需要考虑现实,也想保护自己的生活形态,任务式写作很难完全真诚。”
这种 “非功利” 的写作态度,源于导师岛田雅彦(日本小说家)的影响。当年在日本法政大学读博时,导师让她先修一年经济学,说 “经济学是最低俗的文学”——“他想告诉我,文学中的人物关系,与经济学的逻辑构造密切相关”。这段经历让李停学会 “从社会结构视角看个体命运”,也让她的作品跳出 “私人叙事”,多了份对时代的关照。

爸爸在附近的公园带娃。(图/受访者供图)

她不愿被 “女性作家” 的标签定义,“我喜欢毛姆、石黑一雄、约翰・斯坦贝克,不想只写‘女性话题’”。但她也承认,“母亲” 的身份让她更敏锐 ——“成为母亲后,我更能理解母亲的脆弱与坚强,也更懂孩子的细腻与敏感”。这种敏锐,让她的文字总能击中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在《水在岛中央》的结尾,珍在给琼的信中写道:“真正珍贵的东西,不能用来交换,只能用来付出。” 这是李停想传递的核心信念 —— 在老龄化、少子化的社会压力下,在 “母职惩罚” 的无形枷锁中,人与人之间真实的情感连接,才是对抗孤独与焦虑的最终答案。
“世界也许不会因个人愿望而改变,但知道自己被爱的事实,会改变一个人的全部。” 李停说,这既是小说的结局,也是她对生活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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