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量子探索终获诺奖:宏观量子隧穿的发现有多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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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202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奖人与获奖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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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 2025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奖人与获奖理由

自量子力学诞生之日起,“量子世界与经典世界的边界在哪” 这一问题就像一团迷雾,萦绕在物理学家心头。薛定谔用一只 “既死又活” 的猫,将量子力学的核心假定 —— 波函数,推向宏观尺度的极端场景:理论上,密闭盒子里的猫可处于死态与活态的叠加,但现实中我们永远只能看到单一结果。这一矛盾直指核心:量子力学是否存在尺度极限?若无法直接应用于日常宏观世界,它会在哪个尺度失效?是存在清晰边界,还是存在渐进过渡的模糊地带?


一、从理论预言到宏观量子态:玻色 - 爱因斯坦凝聚与超导的突破

量子力学的基本公设本身就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波函数遵循幺正演化,过程可逆;而测量行为却是非幺正的,过程不可逆。这种割裂甚至催生了 “意识决定现实” 的争议 —— 若没有 “人” 这个观测者,世界是否会失去确定形态?爱因斯坦对此坚决反对,他坚信物理定律应具备 “协变性”,不应依赖特殊实体或观测行为。
早在 1920 年代,爱因斯坦与玻色的研究就为宏观量子态埋下伏笔。他们推测,玻色子在极低温下会集体 “坠入” 最低能量量子态,形成全新物态。数十年后,这一预言被证实为 “玻色 - 爱因斯坦凝聚态(BEC)”—— 一种典型的宏观量子态。1995 年,康奈尔、威曼用激光冷却与磁阱技术,将铷 - 87 原子冷却至 170nK(百万分之一开尔文以下),首次造出 BEC;克特勒紧随其后实现钠原子大规模凝聚,三人因此共享 2001 年诺贝尔物理学奖。
但 BEC 的突破仍有局限:即便拓展到 “万原子” 规模,与宏观物质动辄 10²³ 个原子的量级相比,仍如沧海一粟。真正将量子效应推向日常尺度的,是另一种宏观量子现象 —— 超导。自 20 世纪初被发现以来,“室温超导体” 始终是物理学界的 “圣杯”:当温度低于临界值,超导材料电阻骤降为零,同时出现完全抗磁效应。
BCS 理论的提出,揭开了常规超导的微观面纱,且意外地将其与 BEC 关联起来:低温下,电子在晶格中运动时,会与晶格场相互作用,形成动量相反、自旋相反的 “库珀对”。库珀对总自旋为零,具备玻色子特性,低温下会集体处于基态;更关键的是,库珀对尺寸大、波函数高度重叠,可由同一个波函数描述 —— 这意味着超导体中的库珀对形成了 “宏观量子凝聚态”。
与原子 BEC 相比,超导凝聚态不仅温度更高,参与的电子数量更是达到日常物质规模。但 2003 年诺奖得主安东尼・莱格特指出:这些宏观凝聚态仍不足以证明量子力学适用于宏观系统 —— 它们缺乏 “宏观不同状态的量子叠加”,而这正是 “薛定谔的猫” 的核心特征。要真正突破量子与经典的边界,必须在宏观尺度造出 “猫态”。


二、约瑟夫森效应:宏观量子叠加的关键窗口

要观测宏观量子叠加,需找到两个宏观量子态相互作用的体系。1962 年,当时还是学生的布莱恩・约瑟夫森提出了关键思路:超导波函数可在绝缘体中存在,库珀对能 “隧穿” 过绝缘层 —— 这就是 “约瑟夫森效应”。
若将两个超导体用薄绝缘层(厚度通常<10 纳米,隧穿几率随厚度指数下降)分隔,就构成 “约瑟夫森结”。绝缘层让两侧超导波函数保持独立,却又能通过隧穿发生相干叠加,由此产生一系列奇特的量子效应。但问题随之而来:如何证明约瑟夫森结中的宏观变量(如库珀对数量、相位)是量子化的?如何在其中造出 “薛定谔的猫”?
1978 年,莱格特在《超低温物理学展望》中提出猜想:超导电路或许能实现宏观量子隧穿 —— 因其电阻极小,与环境耦合弱,可减少量子态的 “退相干”(量子态因与环境作用失去叠加性的过程)。随后,他与博士生阿米尔・卡德拉合作,研究了弱耦合下系统与耗散环境的相互作用,为宏观量子隧穿研究奠定理论基础。最初莱格特考虑的是超导量子干涉仪(SQUID)环路,但后来发现:电流偏置的约瑟夫森结,是更简单、更理想的研究对象。


图2(a)是一个电流偏置的约瑟夫森结示意图,图中的散点阴影区表示超导体,中间的斜线阴影区则表示薄的绝缘层。(b)是它的等效电路示意图,一个实际的约瑟夫森结可以表示为一个电容c、一个理想的约瑟夫森结,以及一个电阻的并联结构。在零电压状态,这个电阻可以忽略。


三、实验突破:克拉克团队的 “宏观原子” 验证

1980 年代初,已有研究组尝试在电流偏置约瑟夫森结中寻找宏观量子隧穿证据:通过改变偏置电流,测量结从零电压态向有阻态的 “逃逸率”—— 若进入量子区域,低温下逃逸率应偏离热激发规律,趋于稳定值。但这些实验存在致命缺陷:无法排除黑体辐射等噪声的干扰,结论缺乏说服力。
真正的突破来自约翰・克拉克、德沃雷与马蒂尼斯团队。克拉克的科研生涯充满传奇:早年痴迷无线电,曾自制设备;在剑桥大学做超导实验时,一次小爆炸让他意识到量子隧穿的 “不可预测性”,也成为他后续研究的灵感来源。1969 年加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后,他带领团队专注于约瑟夫森结实验,最终用两项关键设计解决了噪声难题:
  1. 精密滤波技术:开发 “铜粉滤波器”,在 0.1-12GHz 频段实现超过 200dB 的微波衰减,大幅降低外部噪声干扰;
  2. 对比实验设计:用超导线圈 “抑制” 约瑟夫森结的临界电流,使其变成普通结 —— 在电路参数不变的情况下,对比约瑟夫森结与普通结的逃逸率温度曲线,彻底排除了噪声干扰的可能性。

图3宏观量子隧穿几率在量子状态(黑点)与经典状态(黑圈)下的区别。这一实验确定无疑地证明了宏观量子隧穿的存在,以及约瑟夫森结相位是一个宏观量子变量。


1985 年,三人在《物理评论快报》(PRL)连发两篇论文,奠定实验基础:
  • 第一篇《零电压状态下的电流偏置约瑟夫森结中的能量量子化》,首次观测到约瑟夫森相位的量子化 —— 结的能级呈分立状态,且位置与量子力学计算高度吻合;
  • 第二篇《零电压状态下的电流偏置约瑟夫森结中宏观量子隧穿测量》,明确观测到宏观量子隧穿现象,证明逃逸率的低温行为完全符合量子规律。

图4克拉克、德沃雷和马蒂尼斯的实验装置。实验是在一台稀释制冷机中进行的,约瑟夫森结安装在稀释制冷机的混合室内,电流偏置线路、操控的微波线路、信号读取线路都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滤波,很多滤波技术沿用至今天的超导量子计算系统中。


1988 年,他们在《科学》(Science)发表更具里程碑意义的论文《宏观变量的量子力学:约瑟夫森结的相位差》。实验中,低温下结的逃逸率与量子力学预测 “无任何可调参数” 地吻合,彻底确认:约瑟夫森结的相位差,是一个宏观量子变量。他们在论文摘要中形象地将这个系统称为 “用线接起来的宏观原子”—— 这是人类首次在宏观尺度上,证明量子力学的核心规律仍成立。
莱格特对此评价极高,认为这一成果比能级量子化更重要:它不仅验证了宏观量子隧穿,更打破了 “量子只适用于微观” 的固有认知,为后续研究打开了大门。电流偏置约瑟夫森结本身,也成为早期 “相位量子比特” 的雏形,为超导量子计算埋下伏笔。


四、从宏观量子到超导量子计算:诺奖成果的深远影响

克拉克团队的突破,并非孤立的实验发现,而是开启了一个全新的研究领域 —— 可控宏观量子体系。1999 年,日本理化研究所蔡兆申团队的中村泰信,在 “库珀对盒子”(超导小岛)中观测到量子相干振荡,这是首个公认的 “超导量子比特”—— 一只存活时间不足 3 纳秒的 “薛定谔小猫”,正式拉开超导量子计算的序幕。
2025 年诺奖公布后,有人质疑 “给早了”,认为超导量子计算机尚未实用化。但这种观点忽略了成果的核心物理意义:克拉克三人的工作,首先解决的是 “量子与经典边界” 这一基础物理问题 —— 他们证明,量子与经典世界不存在清晰边界;宏观尺度之所以没有 “薛定谔的猫”,只是因为宏观物体与环境耦合太强,“猫态” 退相干速度快到无法观测。只要系统与环境耦合足够弱,无论尺度多大,都能保持量子特性。
也有人为中村泰信鸣不平,但从诺奖的评选逻辑来看,克拉克团队的成果具有更普适的奠基意义:他们确立的 “宏观量子隧穿” 与 “人工原子” 概念,不仅催生了超导量子计算,更提供了一种 “可控量子平台”—— 这种平台的能级结构、相互作用强度、与电磁场的耦合,都可通过设计调节,为量子模拟、精密测量等领域提供了理想工具。
克拉克本人并未深耕超导量子计算,而是将精力投入到 SQUID(超导量子干涉仪)的应用推广中 —— 他是 SQUID 的发明者之一,将其用于脑磁图成像,半开玩笑地说 “从监听无线电,变成了监听大脑的量子信号”;他还制造了噪声最低的 DC-SQUID,用于暗物质探测,并撰写《SQUID 手册》,成为该领域的经典著作。
德沃雷则在量子计算领域持续开拓:1980 年代后期赴法国萨克雷原子能研究所,成立 “量子电子学(Quantroncis)” 团队,发明电子泵、观测库珀对电荷;2002 年加入耶鲁大学后,构建 “电路量子电动力学(circuit QED)” 系统,实现人工原子的精准操控;如今超导量子计算中广泛使用的 “Transmon 量子比特”,正是他的学生科赫等人在其团队中提出的。耶鲁团队也因此成为超导量子领域的 “摇篮”,IBM 量子部门等机构的核心成员多出自这里。
三人中,马蒂尼斯是最具工程化思维的科学家。他早年痴迷电子技术,最早在相位量子比特中发现量子相干振荡,还实现了 10 厘米尺度下两个相位量子比特的纠缠,进一步拓展了宏观量子效应的尺度。2014 年,他带领团队加入谷歌,创立量子 AI 团队,2019 年推出 53 比特 “悬铃木” 芯片,首次展示 “量子霸权”;2024 年底,其团队后续推出 105 比特 “Willow(垂柳)” 芯片,将 “量子霸权” 提升至 “5 分钟 vs.10²⁵年”,还实现了表面码量子纠错的盈亏平衡点突破 —— 这是量子计算走向实用化的关键一步。离开谷歌后,马蒂尼斯创立 Qolab 公司,试图将超导量子经验应用于半导体加工,推动量子芯片的工业化。


五、结语:量子革命的下半场

2025 年诺贝尔物理学奖授予克拉克、德沃雷与马蒂尼斯,不仅是对三人学术贡献的认可,更是对 “宏观量子力学” 这一领域的肯定。他们的工作,从根本上回答了量子力学的尺度极限问题,证明了量子规律的普适性;同时,他们搭建的 “人工原子” 平台,让量子技术从理论走向应用 —— 从超导量子计算到精密测量,从暗物质探测到脑科学成像,都离不开这一基础。
正如德沃雷与舍尔科夫在 2013 年《用于量子信息处理的超导电路 —— 一个展望》中所言:“过去不到二十年里,量子计算的进展如此迅猛,以至于它很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内实现。” 我们正站在量子革命的下半场入口,克拉克三人的开拓性工作,不仅让我们重新理解量子与经典的关系,更让 “实用量子技术改变世界” 的梦想,变得触手可及。向这些突破边界的开拓者致敬,也期待量子力学在宏观尺度上,绽放更多改变未来的可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返朴 (ID:fanpu2019),作者:无邪,头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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