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精神科,你会想到什么?如果没有亲身接触过这个领域,很多人的印象或许都来自影视文学作品:阴森封闭的病房、言行怪异的患者、潜藏的暴力风险…… 这些刻板印象像一堵无形的墙,把精神障碍者与社会隔离开来。
我至今记得初到精神科实习时的恐惧。明明病房就在办公室门外,我们却宁愿紧锁大门,不敢迈出那短短两英寸 —— 也就是墙壁五六公分的距离。后来,我写了一首英文诗《最后两英寸》,这两英寸不只是物理上的距离,更隐喻着社会大众与精神障碍者之间的隔阂: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而我后来的许多工作,都在试图打破这道墙。

一、墙内的世界:疾病背后的血泪与挣扎
要理解精神障碍者的困境,首先要读懂他们为何会陷入疾病。精神科临床中有一个 “压力 - 易感性模型”:每个人都有可能罹患精神疾病,只是 “易感性” 不同 —— 易感性越高,患病风险越大;而生活中的压力事件,就像压垮骆驼的稻草,一旦超过个体耐受阈值,就可能诱发疾病。

作为他的床位医生,我找他聊天时,看到的是一个矛盾的身影:他一边兴奋地滔滔不绝,一边又反复追问 “为什么我的人生这么不幸”“疾病反复,我该怎么活”。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们常常只看到疾病的症状,却忽略了症状背后,患者对人生意义的迷茫、对未来的绝望 —— 这些看不见的痛苦,比病症本身更伤人。
精神疾病的阴影,不仅笼罩着患者,也压在他们的家人身上。前段时间病房里有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患有先天智力发育障碍,主要照顾者是他的母亲。男孩的父亲身体不好,母亲一个人要扛起两个人的生活,还要背负着外界的指责 ——“是不是你没照顾好”“是不是怀孕时没注意”。久而久之,她断绝了和亲友的联系,活成了一座孤岛。
男孩 10 岁前还算稳定,可进入青春期后,激素波动让他变得情绪暴躁,经常和母亲吵架,甚至动手打骂。200 多斤的他,母亲根本拦不住;他在家制造噪音,母亲还要一次次向邻居道歉。最后,母亲实在扛不住了,才哭着把孩子送到医院。
上海精神卫生体系的创始人粟宗华曾说:“每个精神疾病患者的病史,都是血跟泪写成的。” 其实不止患者,每个患者家庭都藏着数不清的辛酸。这些辛酸,源于疾病本身,更源于社会的误解与孤立 —— 我们走得太快,忘了停下来听听他们的声音。
二、破壁之路:从 “听见” 到 “行动” 的公益实践
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困境,2017 年,我在做医生的同时,成立了公益机构 “心声公益”。我们的初衷很简单:让更多人看见精神障碍者的真实生活,让他们的故事被听见、被理解。

▲姚灏2016年在上海地铁站做的众筹公益广告
这些年,我们做过很多尝试:在上海地铁站投放众筹公益广告,让路人停下脚步了解精神疾病;举办科普活动、公众倡导讲座,一点点消解大众的偏见。但我们渐渐发现,“听见” 和 “理解” 只是起点,要让患者真正回归社会,还需要更实际的支持。新闻媒体在塑造公众认知中扮演着关键角色。2021 年,我们制定了《精神障碍新闻报道指南》,提出 “五要五不要” 原则 —— 比如不凭空揣测犯罪事件当事人是否有精神疾病,不把无关的病史当作新闻噱头。我们希望通过规范报道,避免媒体放大偏见,为精神障碍者创造更友善的舆论环境。

这件事让我反思:医生在门诊等患者来求助,可很多患者连 “到门诊” 的条件都没有。而且,就算症状缓解了,患者回归社会的路依旧难走。去年有个上海大学生,大四时出现幻觉和被害妄想,及时治疗后症状消失,可因为落下课程,他选择寒假高压备考补考。结果开学没多久,病情复发再次住院。
如果学校能有人告诉他 “康复期需要休息”,如果补考能延后一两个月,给他缓冲的时间,是不是就不会这样?这件事让我更加坚定:精神疾病的 “康复”,不只是症状消失,更要帮患者走出病耻感、重返校园与职场,找回破碎的梦想。这就是国际上提倡的 “复元模式”—— 把人放在中心,回应他们多方面的需求。

三、织一张 “支持网”:从家庭到社区的温暖守护
要实现 “复元模式”,单靠医院或公益机构远远不够,需要一张覆盖家庭、社区、社会的 “支持网”。这些年,“心声公益” 一直在填补这张网的缺口。
(1)给家属 “喘口气” 的机会
家庭是患者回归社会的第一步,可家属往往是最累的人。2023 年,我们做了第一次全国精神障碍照顾者调查,结果让人心疼:80.2% 的照顾者是女性,一半以上照顾年限超过 5 年,32.1% 超过 10 年;44.4% 的照顾者要独自照顾患者,34.8% 还要兼顾其他家人;72.9% 的照顾者获得的社会支持很差,打分都在 2 分以下(满分 4 分)。
▲不同照顾任务的频率,出自《中国精神障碍人士照顾者现况及需求调查报告》

▲不同来源提供的社会支持,出自《中国精神障碍人士照顾者现况及需求调查报告》
长期的压力让很多家属出现心理问题 ——1500 多位受访者中,四五成都有中度以上的焦虑和抑郁。有位母亲原本在公司有不错的职位,孩子生病后,她放弃工作全身心照顾,还因为怕被歧视,不敢和外人提起孩子的病情。
▲不同来源提供的社会支持,出自《中国精神障碍人士照顾者现况及需求调查报告》
针对这些需求,我们开发了家属团体治疗服务:10-15 位家属组成小组,每周聚会一次,学习精神疾病知识和照顾技巧,更重要的是,在这里他们可以倾诉压力,从有相似经历的人那里获得安慰。有位家属一开始总自责 “没养好孩子”,经过团体治疗后,不仅学会了自我关怀,还找到了同伴 —— 她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扛。

▲社区精康社工标准化培训课程开发(2025年)
(2)让社工成为 “桥梁”
社区是患者回归社会的 “最后一公里”,而社工是连接患者与社会的重要桥梁。可国内精神卫生社工资源极度匮乏,仅上海也只有四五十人,很多社工甚至不懂如何与精神障碍者沟通。2021 年,我们翻译了《没有精神科医生的地方:实用精神健康服务手册》,为二三线城市、农村地区的社区工作者提供参考;2023 年,我们举办全国精神健康社工培训营,300 多名社工学习如何为患者和家庭提供服务;今年,我们还会针对上海的社工,联合他们一起开发培训方案,让培训更贴合实际需求 —— 毕竟,社工懂社区,也懂患者的真实处境。
(3)让亲历者 “发声”
在精神健康领域,有一句口号:“Nothing about us without us”(没有我们的参与,就不要做与我们相关的决定)。没有谁比患者和家属更懂疾病的痛苦,他们的经验是宝贵的财富。之前上过一席的张沁文,是进食障碍亲历者,康复后通过艺术展科普进食障碍,还建立病友社群提供同伴支持;今年,我们计划联动更多这样的亲历者,让他们参与到精神卫生服务体系的建设中 —— 比如参与服务设计、培训社工,让服务真正贴合患者和家庭的需求。

▲“600号画廊”中举办的“爱、食物与生命”,进食障碍科普艺术展
四、每个人都在 “网” 中:精神健康与我们息息相关
其实,每个人的人生中,都可能遇到创伤、挫折,都可能有情绪低落、迷茫的时刻。“复元模式” 不只是针对精神障碍者,更是在告诉我们:每个人都不完美,但我们都能学会应对挫折,在残缺中寻找力量,迈向更好的明天。我们为精神障碍者织就支持网,其实也是在为自己织网 —— 当我们或身边人遭遇人生低谷时,这张网会托住我们,不让我们坠入深渊。
打破那道墙,需要你,需要我,需要每一个人的努力。让我们放慢脚步,多一点理解,多一点支持,让精神障碍者不再孤单,让每个生命都能被温柔以待。
谢谢大家。
本文整理自姚灏2025年9月21日在上海的演讲《精神障碍者的困与路》,来自微信公众号:一席 (ID:yixiclub),演讲者:姚灏(精神科医生、心声公益创始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