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有的奋斗,都只是为了感到安全”“人生的终极目标,好像就是求个安稳”“安全感真的能自己给自己吗?”…… 社交媒体上,类似的讨论从未停歇。人们在反思中逐渐发现,自己似乎总被恐惧与匮乏推着向前跑,却始终找不到可以安心落脚的地方。
更值得关注的是,“安全感” 这个词正在被泛化。不敢社交、不愿恋爱、不想尝试新工作,似乎所有犹豫与退缩,都能被简单归因于 “缺乏安全感”。为了厘清 “安全感” 的本质,我们对话了当代精神分析取向工作者、“自恋” 研究专家徐钧老师。在交流中,他不仅拆解了 “安全感焦虑” 的深层逻辑,也分享了自己作为心理咨询师感受到的 “时代性不安”—— 就像前段时间妇产科医生因网暴离世的事件,让他和许多一线从业者担忧:在网络时代,每个人都可能随时被放大审视、被公开解读。
在徐钧老师看来,当下人们的不安,早已不只是早期依恋经验的产物,更深深烙印着时代变动与社会变迁的痕迹。原生家庭真的能决定安全感吗?“安全感自己给” 的说法为何会引发焦虑?我们又该如何在不确定的社会中重建心理秩序?以下是简单心理与徐钧老师的深度对话。
一、“不谈责任的关系,本质是在回避不安”
简单心理:您如何看待 “安全感” 近几年的流行?似乎不管是职场、亲密关系,还是日常决策,大家都在围绕 “安全感” 展开讨论。徐钧:我从 1987 年就开始接触网络,这些年观察到一个规律:大概每 3-5 年,就会有一批网络新词冒出来,快速更迭、流行又消退。前两年是 PUA,今年上半年还有人频繁提 NPD(自恋型人格障碍)—— 我本身是研究 NPD 的,当时看到这个词被广泛使用,第一反应是 “糟了,会不会像 PUA 一样被泛化”,好在后来没有发展到那个程度。
“安全感” 的流行,其实有两层含义。一方面,它确实反映了当下人们的真实状态 —— 很多人真的在体验 “不安”,需要一个词来表达这种感受;但另一方面,这个词也带有一定的 “游戏性质”,比如朋友之间开玩笑说 “你就是安全感不足”,带有一种轻松的、娱乐化的意味。
更关键的是,“安全感” 是一个很中性的词,而且通常是 “指向自己” 的 —— 它描述的是一种被动的结果,而不是主动的行为。所以当人们说 “我缺乏安全感” 时,很容易把原因归结为外部:是原生家庭的错,是社会的错,而不是 “我” 的问题。这种归因方式,让 “安全感” 成了一个 “安全的话题”—— 大家可以围绕它形成一个 “群体”,就像一个部落,在这个群体里获得认同和归属感。从这个角度看,“安全感” 的流行更像是一种社会心理学现象,而不只是个体心理问题。
简单心理:我们最常在亲密关系里讨论安全感,比如有人会说 “伴侣缺乏安全感”。但现在有个明显的变化:年轻人好像越来越不想谈恋爱了,反而流行 “situationship”(情景式关系)—— 不承诺、不负责,只在特定情景下相处。这是不是也和 “缺乏安全感” 有关?
徐钧:我做了近 30 年临床咨询,发现一个规律:不管外在的情感模式怎么变,人们面临的核心问题其实是一致的。你说的 “情景式关系”,看起来是 “追求轻盈”,但在临床中我看到的恰恰相反 ——不谈责任的关系,本质上是在回避不安,但最终往往会让人更痛苦。
一个人的外在行为和内心需求,其实是直接相关的。我有个朋友,很喜欢一个男生,但那个男生坚持 “开放关系”,说双方都可以有其他伴侣。我朋友表面上接受了,可内心特别纠结 —— 她其实一点都不 “开放”,甚至觉得自己在这段关系里被 “剥削”:既想结束,又舍不得对方的吸引力,陷入了矛盾里。
这种矛盾,本质上是 “传统稳定感” 和 “现代新观念” 的冲突。我们这代人,其实都是在 “稳定结构” 里长大的 —— 比如父母辈的一夫一妻制、长期关系,这种模式会让我们觉得 “安全”,因为它是可预测的。但现在,开放式关系、女性主义、多元婚恋观等新观念快速涌现,打破了这种稳定结构。当人们面对这些 “新选项” 时,会突然失去方向:到底哪种关系模式是 “对的”?哪种能让我安心?这种混乱感,本身就是一种深层的不安。
简单心理:这么说,我们其实处在一个 “观念动荡” 的阶段?很多人好像都在找 “人生答案”,但又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徐钧:没错。当开放式关系、传统婚姻、女性主义等各种意识形态同时存在,而且都在快速传播时,全世界的人都会感到困惑 —— 到底什么样的价值系统、生活模式能让人安心?这种困惑会造成一种 “背景性的动荡”,就像你站在一艘摇晃的船上,即使没有遇到大风大浪,也会觉得不稳。
但这里有个关键区别:有些不安是 “可言说的”,有些则是 “不可言说的”。比如我们现在讨论 “安全感”,这种不安就是 “可言说的”—— 我们能把它讲出来、讨论它,甚至通过反思调整自己的状态,这种不安反而容易处理。
真正麻烦的是 “不可言说的不安”。它就像一个隐藏的背景,你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是什么、来自哪里 —— 就像有人告诉你 “这片水域里有鳄鱼”,你盯着水面看了半天,什么都没看到,但当你下水时,快乐里总会夹杂着一丝恐惧:鳄鱼会不会突然出现?这种 “未知的恐惧”,才是最影响生活的。
现在的年轻人,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在动荡的社会里,寻找一种 “能让自己心安的秩序”。他们尝试不同的关系模式、职业选择,本质上都是在对抗这种 “不可言说的不安”。

二、“原生家庭不能决定一切,创伤也不是用来‘消除’的”
简单心理:提到安全感,很多人会想到原生家庭。之前流行过 “父母皆祸害”“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治愈”,好像原生家庭能决定一个人的安全感水平。您怎么看这种 “原生家庭决定论”?徐钧:我个人对 “原生家庭决定论” 是持保留意见的。一个人的安全感,绝不是由 “原生家庭” 这一个因素决定的,它是先天和后天共同作用的结果。
在临床中,我见过很多极端案例:有些孩子小时候被父母虐待,成长环境特别糟糕,但长大后心理状态反而很健康,安全感也很足;还有些来访者,父母没有打骂过他们,物质条件也不错,可他们的安全感问题却很严重。这说明,先天的气质和敏感度,对安全感的影响可能比我们想象中更大。
我们之所以容易强调 “原生家庭”,其实是因为 “后天因素” 是可改变的 —— 我们希望通过调整后天环境,来改善安全感。但很多纵向研究发现,安全感和遗传、先天气质有很大关系。比如有些孩子天生就比较敏感,一点点变化就会让他们感到不安;而有些孩子天生 “粗线条”,对环境的适应力更强。所以,不能简单地说 “原生家庭不好,安全感就一定差”。
简单心理:那对于已经形成 “不安全依恋” 的人来说,成年后还有可能重建安全感吗?比如通过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一个支持性的朋友圈?
徐钧:当然有可能。首先我想纠正一个误区:现在大家对 “创伤” 的讨论有点泛化,甚至觉得 “创伤必须被修复”。但我个人认为,创伤是不可修复的,而且创伤带来的痛苦,对人是有价值的。
人类的历史,其实就是 “带着创伤前行” 的历史 —— 个体也是一样。所谓的 “修复创伤”,不是要消除那些痛苦的记忆,而是要学会 “重新解读” 这些记忆,把它们整合到自己的人格里。创伤是我们和世界互动的 “印记”,如果强行 “消除” 它,其实是在否定自己的一部分经历。我们需要做的,是温柔地对待这些经历,而不是逃避它。
从依恋理论来看,婴儿在 8-9 个月到 24 个月之间,是依恋形成的关键期 —— 这个阶段,他们会开始有分离焦虑,如果父母能持续、专注地关心他们(不是 100% 完美,七八成专注就够了),孩子就会觉得 “世界是安全的”,成年后的安全感也会更扎实。但这不是 “宿命论”,弗洛伊德和很多依恋研究都证明:成年后的新关系,是可以改变早期依恋模式的。
比如找到一段稳定的亲密关系,和伴侣建立起信任;或者遇到一个好的师长,在职业和人生上给予指导;再或者加入一个支持性的团队、朋友圈 —— 只要这种关系能持续 5-7 年以上,就能慢慢重建安全感。所以不用太绝望,安全感不是 “一出生就定死” 的。
简单心理:之前很流行 “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这句话听起来很积极,但好像也让很多人更焦虑了 —— 如果安全感要自己给,那 “没有安全感” 就是自己的问题?
徐钧:你说到了关键。“安全感自己给” 的背后,其实是 “主体性” 的要求 —— 现代社会强调 “个体要对自己负责”,这种观念其实是从西方传来的,和宗教革命有关。
在传统的天主教社会里,教会会为每个人的生活 “负责”—— 你犯了错,神父可以代表上帝原谅你;你的人生方向,教会会给你指引。但宗教革命后,新教伦理提出 “因信称义”:没有教会作为 “中间人”,每个人都要直接对上帝负责 —— 你做好事、做坏事,都要自己承担后果。这种观念,慢慢演变成了现代社会的 “主体性”:你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包括你的情绪、你的创伤、你的安全感。
所以当人们说 “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 时,潜台词是 “你不能依赖别人,必须自己承担所有责任”。这种要求,其实会给人带来很大的压力:如果我没有安全感,就是 “我没做好”,是我的问题。这反而会加剧焦虑 —— 因为没有人能完全 “自己给自己安全感”,我们本质上都是需要通过关系获得支持的。
尤其是在一二线城市,这种焦虑会更明显。很多人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没有原生的关系网络,所有事情都要自己扛:找工作、租房子、处理人际关系…… 当你发现 “自己没办法完全负责” 时,就会觉得 “世界是不安全的”。这种不安,其实是 “主体性” 带来的必然结果。
三、网络时代的 “新不安”:我们随时可能被 “曝光”
简单心理:您之前提到,中国人的安全感更依赖 “关系网络中的和谐”,而不是西方的 “个体独立”。那在大城市里,很多人没有稳固的关系网络,是不是会更不安?徐钧:现在的情况其实更复杂 —— 当代中国人,既受 “传统关系网络” 的影响,又要面对 “现代主体性” 的冲击,相当于处在两种文化的 “拉扯” 中。
比如你走出家门,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人:谈恋爱,不知道对方是不是真心;交朋友,不知道对方会不会背后捅刀;甚至工作中,不知道同事会不会给你 “穿小鞋”。这种 “随机性”,其实是我们摆脱 “家族关系” 进入 “城市社会” 后的必然结果 —— 传统社会里,我们的关系网络是 “固定” 的,都是亲戚、邻居,彼此知根知底,安全感来自 “熟悉”;但在城市里,我们的关系是 “流动” 的,陌生人居多,安全感来自 “不确定”。
这种 “不确定”,本质上是 “主体性” 和 “传统关系” 的冲突:我们既想做 “独立的个体”,又渴望 “稳定的关系支持”,可这两者往往很难兼顾。
简单心理:除了现实中的关系,网络对安全感的影响好像也很大。现在大家都活在网络里,这会不会加剧不安?
徐钧:网络确实带来了一种 “新的不安”,而且这种不安的杀伤力很大。
网络的矛盾之处在于:它让人和人的距离 “很近”,又 “很远”。“近” 是因为,在网络上你可以匿名,不用暴露真实身份,所以反而能更坦诚地交流;但 “远” 是因为,即使是身边的人 —— 比如夫妻晚上躺在床上,也可能各自刷手机,用微信交流,而不是面对面说话。
这种 “远”,会让我们失去 “熟人支持”—— 熟人环境本来是安全感的重要来源,但网络让熟人变得像陌生人;而和陌生人的网络交流,其实是在 “公共场景” 里,充满了风险。
比如有些人会把自己的心理困扰直接发到网上,想获得安慰或支持,但一旦这些内容被放大,隐私就会被曝光。我和一些心理咨询师同行都有这种担忧:咨询中,咨询师和来访者难免会有 “专业张力”—— 比如来访者对咨询师有不满,这本来是咨询中需要处理的问题,有临床意义。但有些来访者会直接把这种张力 “行动化”,发到网上,说 “咨询师伤害了我”。一旦这样,性质就变了:咨询师会觉得 “不安全”,担心被网暴,甚至不敢继续工作;来访者也可能因为舆论的放大,更加觉得自己 “受伤害”。
更可怕的是,网络上的 “吃瓜群众”,往往会用娱乐的心态看待别人的痛苦 —— 他们不会去了解前因后果,只会跟着骂、跟着起哄。这种 “社会责任感的瓦解”,对个体的安全感是致命的。当事人会立刻陷入羞耻感和不安中:“我的隐私被所有人看到了,我被当成笑话看”。
前段时间妇产科医生因网暴自杀的事件,其实给很多一线从业者敲了警钟 —— 包括我们做心理咨询的,现在都会更谨慎:会不会因为一句话没说对,就被来访者发到网上?会不会突然被 “公开审判”?这种畏惧,会让我们在人际关系中变得越来越紧张。当你觉得自己的私人生活随时可能被曝光、被解读时,是不可能有安全感的。
四、重建安全感的关键:给自己留一个 “缓冲空间”
简单心理:聊了这么多 “不安”,最后想问问:从可操作的角度,我们该如何重建安全感,找回心理秩序?徐钧:其实最核心的方法很简单 ——给自己留一个 “缓冲空间”。遇到事情时,先停一停,不要立刻反应,给大脑一个 “处理情绪” 的时间。
我有个香港的心理学同行,之前在危地马拉做研究。当地的亚马逊雨林开放后,有机构劝原住民搬到城市生活,说能改善条件。可很多原住民到了城市后,完全无法适应: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不知道怎么处理家庭矛盾,最后导致家庭暴力、社会犯罪率飙升。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派心理学家去帮忙,发现这些原住民的问题,本质上是 “没有应对现代社会的缓冲机制”—— 他们在部落里的生活是 “即时反应” 的,遇到问题立刻解决,但城市生活需要 “思考和等待”。
后来心理学家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方法:让他们做团体活动,遇到事情时,先 “停 3 秒” 再做决定。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改变,当地的家庭冲突、犯罪率下降了 60%-70%。
这个案例给我的启发很大:在现代社会,尤其是网络社会,“慢一点反应” 不是坏事,甚至可以说是必要的。太快的反应,往往是 “应激反应”—— 是原始的、未经思考的,很容易陷入盲目。
比如网络上的 “羊群效应”:一头羊从山崖跳下去,后面的羊会跟着跳,不管下面是不是有危险。我们要做的,是 “清醒的羊”—— 看到别人跳,先停一停,看看下面有没有鳄鱼,有没有悬崖,再决定要不要跳。就像非洲角马过河,看到河里有鳄鱼,就换个鳄鱼少的地方,而不是跟着大部队往危险里冲。
当你学会 “给自己留空间”,其实就是在重建 “掌控感”—— 你不再是被情绪、被群体推着走,而是能主动思考 “我该怎么做”。这种 “掌控感”,才是安全感的核心。
安全感不是 “永远不遇到危险”,而是 “遇到危险时,我知道该怎么应对”。而做到这一点的第一步,就是 “停一停,想一想”。
徐钧简介:中国心理卫生协会精神分析专委会常委,上海市心理学会临床心理与心理咨询工作委员会主任,国际聚焦学会聚焦取向心理疗法 (FOT) 训练协调员,华东师范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外聘硕士生导师,南嘉心理咨询中心创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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