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爽剧审美,剥夺女主展现脆弱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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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女性友谊,始于文学的邀约,归于精神的共鸣。2017年的意大利之行,成为作家、教师张悦然与翻译家陈英友谊的起点。彼时张悦然正带领中国人民大学作家班学员出访,经陈英引荐,

有一种女性友谊,始于文学的邀约,归于精神的共鸣。2017年的意大利之行,成为作家、教师张悦然与翻译家陈英友谊的起点。彼时张悦然正带领中国人民大学作家班学员出访,经陈英引荐,一行人走进意大利作家彼得罗·格罗西的古堡旅馆,一场文学对话在此间悄然开启。彼时陈英翻译的《我的天才女友》刚刚面世,同名电视剧尚未播出,这部后来影响无数女性的作品,彼时还只是一本静待读者的译作;而张悦然未曾想过,这次相遇会让自己与一位深耕意大利文学的翻译家,结下一段跨越数年、以文学为底色的深厚情谊。
埃莱娜·费兰特,是这段友谊的“精神催化剂”。两位女性在文学世界里的相遇,最早便聚焦于费兰特的早期作品《被遗弃的日子》。那时张悦然正潜心梳理费兰特的相关资料,这位始终隐匿真实身份的作家,其私人生活如同一个待解的谜;而陈英作为费兰特作品的核心译者,无疑是最接近这个谜底的人之一。在陈英一点点拼凑费兰特身份线索的过程中,张悦然成了那个能共享这些未公开秘密的倾听者,文学的共鸣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

左:张悦然,右:陈英。(图/受访者提供)

六年之后的2023年,法国一座小岛的深夜,倒时差失眠的陈英在黑暗中与张悦然开启了一场即兴对话。话题聚焦于费兰特访谈录的书名翻译——“碎片”二字总让她们觉得不够精准。就在某个瞬间,“木乱”这个词同时浮现在两人脑海。陈英的陕西方言与张悦然的山东方言里,都藏着这个形容坐立不安的词汇,且多为女性所用,它精准捕捉到费兰特文字中那种难以言说的内心骚动,比“碎片”更具本土化的细腻与传神。“她一说我就懂了,那种灵魂同频的感觉特别奇妙。”张悦然后来回忆道。
这种“一说就懂”的默契,贯穿在她们此后的交往中。作为文学教师,她们会在课堂上共同探讨女性文学,思考如何让女性主义真正渗透到生活实践中,而非停留在口号层面;作为文学创作者与传播者,她们共享着对文学的赤诚——张悦然年少成名,早早扎根文学现场;陈英则以翻译为舟,将众多意大利文学佳作推介到中国,张悦然后来才发现,自己多年前读过的不少好书,皆出自陈英之手。张悦然盛赞陈英的翻译棱角分明,与费兰特的文字气质高度契合;陈英则始终鼓励张悦然的写作,直言“悦然多么难得”,期盼她能以中国女作家的身份站上世界舞台。当张悦然的《天鹅旅馆》即将由国外知名出版社出版时,相较于作者本人的淡定,陈英的雀跃里满是真诚的期许。
秋日的一个夜晚,我们与张悦然、陈英围坐交谈,从她们的友谊延伸至女性自我书写的过去与未来,探讨那些正在悄然改变的叙事趋势,也追问女性在文学与生活中该如何自处。


女性自我书写:从“酷炫”到“赎身”,从压抑到觉醒

张悦然主编的《鲤·写下她自己》(中信出版集团,2024年11月)中,收录了众多女性自传体叙事作品的探讨——从萧红《呼兰河传》、张爱玲《小团圆》,到千禧年前后陈染、林白、卫慧、棉棉的创作,一条隐约的女性自传叙事传统在文学史上绵延。但这条线索曾一度断裂,那些曾深刻影响一代人的作品,既未获得充分的认可,甚至连“严肃文学”的身份都备受质疑。

《鲤·写下她自己》,张悦然 主编

中信出版集团,2024-11

 

“严肃文学的界限本就模糊,”张悦然直言,“陈染、林白她们的作品在当时是全新的、尖锐的文学表达,却遭到了抑制。这种抑制对后续女性书写的发展造成了消极影响,如果这一传统未曾中断,或许会有更多勇敢的女性声音涌现。”陈英对此深有同感,作为被这代作家影响过的读者,她敏锐地发现,这种“不被承认”的处境并非中国独有:“意大利也有类似的情况,这些作品拥有强大的读者基础,却很难被写入文学史。”
提及千禧年前后的“身体写作”争议,张悦然指出了核心问题:这一源自法国女性主义哲学家埃莱娜·西苏的概念,被中国评论家移植到女作家身上后彻底“变质”,沦为“色情”“低俗”的代名词。“卫慧曾追问,为何当时写‘性’的男作家作品未被封禁,而她的命运却因此彻底改变。”张悦然回忆道。卫慧曾远赴美国,却因“9·11”事件辗转回乡,即便后来继续出书,读者对她的期待仍停留在过去,这种矛盾让她陷入困境。她的《像卫慧那样疯狂》将自己的名字嵌入书名,模糊了自传与虚构的界限,却又坦言故事并非真实经历——她不过是想通过文学实现想象中的自由,最终却被现实制止。
近两三年,女性自传体叙事再度涌现,既有虚构作品,也有非虚构写作。陈英分享了2025年出版的几部新作:《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跑外卖:一个女骑手的世界》《林门郑氏》,这些作品恰恰印证了女性叙事模式的深刻转变。“70后女作家的自我书写是‘炫酷’的,她们站在时代前沿,标榜开放姿态;而当下的女性书写,更聚焦普通人的日常与奋斗。”陈英说道。
她见过《我是寨子里长大的女孩》的作者扎十一惹,这位彝族女孩通过学习汉语,一步步书写自己的寨居生活,在编辑的帮助下建立起“我的故事值得讲”的自信;《跑外卖:一个女骑手的世界》的作者王晚,因不接受乡下女性固化的生活模式,在城市外卖行业中为自己搭建起生存与灵魂的空间;《林门郑氏》则以“自小说”的形式,展现了海外华人家庭中女性的支撑角色。“现在‘酷炫’的故事反而难以立足,而这种‘为自己赎身’、寻找自我力量的故事,更能引发共鸣。”陈英敏锐地总结道,“物质生活丰富的当下,作家反而更坦诚地书写苦难与生存斗争,这是很奇妙的现象。”
张悦然认同这一观察:“70后作家在压抑中标榜物质繁荣与自由,如今的书写却回归苦难与苦闷。各行各业的人都能书写自己的故事,这是好事,里面藏着太多未被看见的经验。”但她也指出,非虚构自传叙事的繁荣,并不意味着自传性小说会随之崛起。“自传性小说试图模糊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但在我们的文化中,读者常将‘真实’等同于‘真诚’,若虚构文本触及切身痛苦,容易被质疑不够真实。我们的文化太‘求真’,给虚构留的空间太小了。”陈英补充道,在西方尤其是意大利,第一人称“自小说”已成为主流叙事类型,但国内仍以第三人称小说为主,“作家会顾虑暴露自我是否安全,这种不安全感会抑制自传性小说的创作”。


作为个体的女性:突破身份桎梏,拓宽书写边界

当女性自我书写的主体转向普通人,反映更多日常体验时,未来的发展方向何在?张悦然认为,张畅《世间的火》、林雪虹《林门郑氏》这类聚焦母亲、女儿等共同身份的书写值得鼓励,但作家需思考“是否可以冒犯读者,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冒犯”。她以蕾切尔·卡斯克的《成为母亲:一名知识女性的自白》为例,这本书因书写生育后的后悔之情在英国引发巨大争议,但争议本身推动了讨论的深化,“希望我们的环境也能容纳更多有争议的表达,只有争议才能让讨论走向深处”。
陈英则提出了另一种可能:“女作家的书写可以跳出‘女性大剧本’,脱离母亲、女儿的身份,聚焦女性作为个体的世界历险。”她以王晚的外卖经历、七堇年《横断浪途》中的旅行书写为例,认为这类作品能拓宽女性写作与实践的领域。
谈及女性自我书写中的“自恋”争议——《鲤·写下她自己》中提到,“叙事民主化”的 autofiction 已显现出后现代自恋主义倾向,而千禧年“身体写作”也曾因“自恋”遭诟病。张悦然对此持怀疑态度:“书写自我不等于以自我为中心,更不等于自恋。在我们的文化中,女性本就需要更多地关注自己、爱护自己。”她认为,主流评论家强调“作家应关注他人与宏大世界”的文学观,或许已不适用于当下的女性书写,“将自己作为写作材料,绝不会导致文本失败”。
陈英则辩证看待“自恋”:“初写者的自恋可能让作品缺乏吸引力,但也有自恋却写得极好的案例。西蒙娜·薇依将‘去自我化’视为人生目标,但文学层面的情况更为复杂。”
话题随后转向陈英翻译的娜塔莉亚·金兹伯格作品《瓦伦蒂诺》(上海译文出版社,2025年10月)。这位意大利国民作家的作品,以独特的“弱女视角”穿越时光,至今仍具生命力。《瓦伦蒂诺》收录的三篇小说,皆以家庭中次要、隐形的女性视角展开:《瓦伦蒂诺》中被哥哥拖累却仍选择守护的妹妹,《母亲》中观察家庭的孩子,《射手座》中被母亲忽视的女儿。

《瓦伦蒂诺》,娜塔莉亚·金兹伯格 著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5-10


“现在流行‘强女’视角,金兹伯格却始终贯彻‘弱女视角’——资产阶级家庭中不起眼、没手段的女孩子的视角。”陈英解释道。张悦然则将金兹伯格比作“淡女”,与费兰特的“浓女”形成鲜明对比:“她的气质看似被动,实则藏着强大的生命力,有着与费兰特截然不同的文学声音。”
站在现代女性视角,《瓦伦蒂诺》中妹妹对糟糕哥哥的守护或许会让人“生气”,但陈英认为,“强女叙事需要‘弱女叙事’来调节,否则塑造的形象会脱离现实。真实生活中,大部分女性都处于这种相对暗淡的状态”。张悦然补充道:“文学不是女性主义口号的实现地,而是展现现实复杂性的地方。金兹伯格的存在提醒我们,女作家不必都成为费兰特。”
这种“弱女视角”并非金兹伯格的自我投射,而是她找到的独特叙事声音。作为犹太人,她曾随反法西斯主义者丈夫改姓金兹伯格,丈夫牺牲前嘱托她继续书写与参与社会活动。此后她不仅在文学领域深耕,更担任议员数十年。“她的写作风格像画家莫迪里阿尼,永远‘画’那种‘脖子很长的女人’,聚焦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家庭的女性情感,受限于社会对女性的塑造,却也因此极具辨识度。”陈英评价道。


女性友谊书写:从“深闺”到公共,从简单到复杂

千禧年热播的《还珠格格》以女性情谊为线索,却未将其作为核心主题,更多是作为剧情推进器。为何如今女性友谊成了许多故事的核心书写对象?张悦然认为,琼瑶的贡献不可忽视:“在《还珠格格》之前,宫廷题材多写女性间的互相戕害,而琼瑶将新时代的女性互助与忠诚,放到古代宫廷背景中,这种书写或许对我有启蒙作用。”她坦言,琼瑶故事中,女性友谊有时比爱情更具吸引力——爱情往往确凿无疑,而女性之间的情感却危险、脆弱、瞬息万变。年少时读《碧云天》,妻子与第三者之间的复杂情感,曾让她深感困惑。
“女性友谊要写得深刻很难,因为它始终处于变动之中。”张悦然以《那不勒斯四部曲》为例,“这部作品好看,就在于莉拉与埃莱娜的关系阴晴莫测。它采用爱情小说的写法,以女性关系为主线,却比爱情更难预测——女性的情绪变化太快,或许半年不联系,再见仍能亲密无间,这就是典型的女性关系。”
陈英从社会维度给出解释:“以前女性友谊缺乏社会基础,没有属于女性的公共空间。女性友谊本该像男性友谊一样,成为被见证的公共关系,而非局限于私下。只有当女性实现经济与精神独立,这样的友谊才能真正建立。”张悦然则坦言,自己起初对在公共空间谈论与陈英的友谊感到不适,“这恰恰说明我们还未适应女性友谊的公共表达”。她指出,“闺蜜”的“闺”字,暗示了过去女性友谊的发生场域局限于深闺;如今女性友谊已溢出“闺”字,交流内容也从个人生活延伸至更广阔的精神领域。
这种动态变化的女性友谊,其张力源于何处?张悦然认为,男性的身份与阶层属性较为牢固,交流时难以脱离自身归属;而女性的位置更具流动性,“没有牢固的归属,有一种无根的漂泊感,却也因此能换位思考,跨越阶层甚至敌对立场建立友谊”。但这种漂泊感也让女性友谊更显脆弱,可能下一秒就会破碎。
陈英则用法国哲学家勒内·基拉尔的“模仿欲望”理论解读这种张力:“你以为的欲望是自己的想法,实则是对他人欲望的模仿。《我的天才女友》中,莉拉对尼诺的喜欢赋予其价值,埃莱娜对尼诺的欲望,或许就是对莉拉的模仿。”她认为,费兰特的叙述看似古典,思考却扎根于当代,“这种理论能启发我们反思:自己追求的,究竟是内心渴望,还是他人的欲望对象?若能避免这种模仿效应,互相提醒保持清醒,就能走得更远”。
张悦然补充道,莉拉是极具创造力的人,却始终无法找到能容纳自己的空间,“除了支持埃莱娜,她的能量几乎被浪费”。陈英则认为,莉拉身上有种“地中海女巫似的邪气”,这种未知的激情正是她的原创性所在。张悦然提及匈牙利作家萨博·玛格达的《门》,书中女知识分子将管家视为“女巫”与“天才”,羡慕其身上的能量——“这与埃莱娜很像,许多知识分子女性,似乎不相信自己是知识与才能的原创者,总觉得身边底层女性身上有更纯粹的能量。”费兰特在采访中也曾坦言,有知识的女性更易怀疑自己,不相信自己能占有并自如运用知识。
作为书写过《大乔小乔》《天鹅旅馆》两部女性友谊作品的作家,张悦然分享了创作与改编的心得。《大乔小乔》改编后,剧版聚焦女主人公与富豪男友家庭的关系,影版侧重姐妹间的身份争斗。饰演姐姐的演员曾表示,剧版的姐妹关系比小说更积极,希望展现女性关系的明亮面。“这是年轻一代女性的美好愿望,但小说中,我仍会展现女性关系的复杂多面。”
《天鹅旅馆》的创作则见证了她对女性关系认知的深化。早年版本以阶层划分女主人与保姆,冲突鲜明;新版创作中,她意识到“女性的阶层流动性很强,富裕阶层的女性未必拥有实际权力,在这一点上,与保姆并无本质区别”。这种共性,为两人关键时刻交换秘密提供了可能。
谈及当下流行的“强女叙事”,张悦然认为,这类叙事要求女性摒弃脆弱与依赖,却忽略了这些本就是女性的天性。“脆弱与依赖未必是缺点,只是被男权社会赋予了消极色彩,我们该摒弃的是这种评价标准,而非天性本身。”陈英则表示,翻译费兰特作品时,并未收到“为何不写强女”的疑问,更多是读者对角色的道德审判,“这是必然的,作者需要接受这种挑战”。
谈话末尾,陈英坦言,得知张悦然的《天鹅旅馆》将被英文出版时,她由衷地希望张悦然能更强大:“这是中国文学与中国女性写作者的荣耀,我期盼她走得更远。”这种真诚的鼓励,正是她们友谊的底色。“女性往往容易过度怀疑自己,就像费兰特会疑惑知识是否源于自己。”张悦然说道,“女性之间的互相鼓励与督促,能让写作与教学更有乐趣,也能给彼此更多前行的能量。”
文学为媒,她们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对文学的赤诚;女性的身份,让她们能共情彼此的困惑与觉醒。张悦然与陈英的友谊,以及她们对女性书写的思考,都在印证:当女性的声音不再被压抑,当女性的友谊走出深闺,文学世界与现实社会,都会因此变得更加丰富与开阔。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新周刊,作者:Felicia,编辑:桃子酱,首发于《新周刊》总第696期《她世纪2.0 让女性自己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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