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临床心理学家，斯拉维奇的毕生研究都围绕压力展开。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自己正承受的精神与情绪创伤，会对身心健康造成怎样的冲击。当他主动向医疗中心提出评估压力状态的诉求时，得到的却是忽视——这一幕，恰恰揭露了当下医疗体系的核心矛盾：科学界早已证实压力对健康的致命影响，临床实践中却仍未给予其应有的重视。“如果连压力都未曾被评估，何谈有效解决？”斯拉维奇的感慨，道出了无数人的困境。
数十年的科研数据早已勾勒出压力的“杀伤力”：短暂的压力爆发或许能激发身体潜能，成为有益的“助推器”，但持续不断的慢性压力，会像无形的杀手，催生心脏病、癌症、卒中、呼吸道疾病等多种重大致死性疾病，甚至加剧自杀风险[1]。在不同场景下，慢性压力的作用路径虽有差异——或是直接触发健康问题，或是加速已有疾病的进展，亦或是诱导吸烟、酗酒等不健康的应对行为间接导致慢性病[2]——但最终的危害却殊途同归。
更令人担忧的是，全球范围内的压力水平正呈攀升之势，且迟迟未能回落。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发育心理学家大卫·阿尔梅达（David Almeida）长期研究压力的历史演变与日常诱因，他指出，2007至2009年的经济衰退、COVID-19大流行等重大事件，都曾引发全球压力浪潮。多项民意调查显示，包括美国在内的多个国家和地区，压力水平至今仍停留在高位。“社会不确定性一旦滋生，人们对压力的感知就会被放大。”阿尔梅达解释道，这种不确定性会让人们对原本微不足道的压力源反应过度，“比如一场普通的交通拥堵，都可能让人比以往更加烦躁易怒。”
困境的核心在于“知而无措”：人们明知自己深陷压力，却找不到可行的解决办法；医生给出的建议——辞职换工作、接受谈话疗法、改善饮食睡眠——往往因现实条件限制难以落地。更讽刺的是，那些承受最大压力的人，恰恰是最难获得医疗资源的群体。还有一部分人将“超负荷运转”视为荣耀，把压力当作“能力的勋章”，主动忽视了身体发出的预警信号。斯拉维奇与阿尔梅达等研究者深知，要打破这种困局，既要革新人们对压力的认知，更要依托科学进展构建全新的干预体系。如今，新型评估工具的涌现与压力科学的突破，终于让他们有机会解答两个关键问题：“好压力何时会转向坏压力？”“我们该如何进行精准有效的干预？”而这份认知的深化，或许将彻底重塑未来的医疗护理模式。
压力的双重面孔：从生存本能到健康枷锁
压力的来源远比我们想象的复杂：一场决定职业走向的工作演讲、一次朋友间的激烈争执、战争留下的心理创伤、生活的窘迫困顿、结构性种族歧视带来的隐性压迫、婚姻的破裂、失业的打击，或是至亲的离世，都可能成为压力的导火索。从生理机制来看，当身体感知到威胁时，会迅速启动“应激反应”：皮质醇等压力激素涌入血液，肌肉紧绷、血糖升高，心跳加快且力量增强，血管扩张以输送更多氧气，助力大脑快速思考、身体迅速行动；免疫系统也会被动员起来，随时准备进行快速修复。这种“战或逃”（fight-or-flight）反应，是人类在漫长演化中形成的生存本能，曾帮助我们应对猛兽袭击、自然灾害等致命威胁。但耶鲁大学心理学家温迪·贝里·门德斯（Wendy Berry Mendes）指出，这一反应并未跟上时代的步伐，无法适配现代社会的压力场景——交通拥堵、网络暴力、信用卡欠款、职场内耗等，这些没有生命威胁的场景，却仍会触发身体的应激开关。
“当下的困境，本质上是一种演化错配。”阿尔梅达补充道。当身体的应激开关无法正常关闭，问题便会接踵而至：对无威胁场景过度反应、压力消失后仍深陷负面情绪、长期被同一压力源纠缠——这些情况都会让压力从“有益助力”沦为“健康枷锁”。而这一转变的核心标志，便是皮质醇与交感神经系统的长期过度激活。但问题在于，我们如何精准捕捉这一转变的节点？
目前的压力评估方式存在明显局限。传统评估多依赖自述症状，如焦虑、失眠等，部分情况下会结合血压、皮质醇水平、心率等生理指标，但这些指标并不可靠。阿尔梅达举例，皮质醇升高、心率加快，可能是压力所致，也可能是刚完成锻炼或喝了一杯咖啡的正常反应。更重要的是，这些生理指标会随时间自然波动，测量时间点、指标变化模式，都会影响评估结果。门德斯认为，起床后约30分钟的皮质醇峰值，是反映健康状态的重要指标；而心率变异性——即心跳间隔的自然波动，比心率本身更能体现身体的压力调控能力。
研究人员普遍认为，要实现精准评估，必须获取更全面的测量数据。压力的影响是全身性的，会波及神经系统、呼吸系统、消化道系统、心血管系统、免疫系统、节律系统和内分泌系统等多个领域。斯拉维奇团队的一项未经过同行评审的研究显示，仅承受10分钟的社交压力后，人体就有1500多种基因的表达发生改变，其中尤以参与炎症和抗病毒反应的基因为甚[3]。这一发现也印证了压力评估的复杂性——单一指标根本无法勾勒出压力的全貌。
精准评估革命：从单一指标到全景监测
基于压力影响的全身性与复杂性，斯拉维奇团队正构建一套多维度的评估体系，不仅包含自述指标（如过往压力暴露、创伤经历），还涵盖神经递质、激素、遗传学、基因表达、肠道菌群、炎症标志物、葡萄糖水平、脂质功能和代谢物等生物数据。而技术的进步，让这些数据的获取变得更加便捷且低成本。COVID-19大流行催生了一批简易检测设备，可轻松采集血液、唾液、粪便样本，为生物指标检测提供了便利；与此同时，小型可穿戴设备的功能不断升级，能够持续监测身体活动、睡眠质量、心率、心率变异性、前庭功能和皮肤电反应等指标。更值得期待的是，目前有多款传感器处于研发阶段，未来有望通过汗液实时检测皮质醇等压力激素水平[4]；可实现“边走边测”的血压仪器，也在紧锣密鼓的开发中。
当然，现有可穿戴设备仍有不足。门德斯坦言：“目前可穿戴设备测量的许多生理指标，只是获取难度低，并非最能反映压力或健康状态的核心指标。”但研究者们普遍看好其发展前景——这些便捷、快速的测量方式，既能帮助个体更好地感知自身压力状态，也能为压力科学研究提供海量数据支撑，推动领域发展。
对临床实践而言，这些数据的价值尤为重大。斯拉维奇指出，目前临床上根本没有划分“有害压力”的明确标准，这与心血管疾病诊疗形成了鲜明对比——心血管诊所可通过检测炎症标志物C-反应蛋白水平，精准判断患者的患病风险，并决定是否需要进一步干预。“要改变压力相关的临床护理模式，首先要建立这样的‘量化标准’，让医疗机构和患者都有明确的努力方向。”他强调，未来需要构建一个基于多维度信号的、可靠且持续的“压力评分体系”，为临床干预提供依据。
个性化干预：破解压力困局的核心路径
值得庆幸的是，目前已有多种有效的压力干预手段，且随着研究的深入，更多精准疗法正在涌现。大量可靠的临床试验证实，认知行为疗法、呼吸锻炼、社交支持、规律运动和亲近自然，都能有效改变人们的思维模式、行为习惯和身体的抗压能力，从而抵御慢性压力的危害。其中，认知行为疗法被证明能显著减少压力后的负面情绪残留，还能帮助人们重构对潜在压力事件的认知。去年一项针对“压力重构技巧”的元分析发现，这些技巧能小幅提升多种任务的表现，尤其在商业推销等涉及社交评价的场景中效果显著[5]。除了心理层面的干预，药物和营养补充也能为压力下的身体提供支持。例如，处方药β受体阻滞剂可有效抑制交感神经系统的过度激活；抗炎药物能缓解压力后免疫系统的持续亢奋；就连Omega-3脂肪酸，也被证实具有缓冲压力反应、减少炎症的作用。
但研究人员逐渐意识到，压力干预的关键在于“个性化”——不同个体对压力的反应和耐受度存在巨大差异，单一疗法难以适用于所有人。这种差异源于多个维度：首先是性别差异[6]，男性对公开演讲等“表现型压力源”的皮质醇反应更强烈，而女性对人际冲突等“人际型压力源”的反应更为敏感[7]；其次是肠道菌群差异，因抗生素使用或既往压力导致菌群失衡的人，压力反应会明显加剧；此外，生命早期的经历也会深刻影响个体的抗压能力，遭受虐待或长期忽视的儿童，成年后更容易出现适应不良的压力反应。“早期创伤会让一个人形成‘世界不可预测、不安全’的核心信念，这种信念会伴随其一生，影响对所有压力源的感知和应对。”斯拉维奇解释道。
基于此，斯拉维奇团队正在开展一项大规模研究，探索“个人压力信息与个性化治疗”的匹配效果。他们选取了加州400多名受试者，根据其自述的压力状况，为每人分配一种为期12周的干预方案（共五种方案可选）[8]。该项目通过每周预录视频、数字工具、教练指导和定期评估，从睡眠、饮食习惯、身体活动、认知反应和社交关系五个维度进行干预，同时收集受试者的生理学、情绪、生物学和行为数据（包括睡眠质量、肠道菌群多样性等），以此分析不同干预方案对不同压力类型个体的效果。未来，随着这类研究的推进，医疗团队有望根据个体的完整信息，制定最适合的“干预组合方案”。
韧性重建新方向：从线粒体到微生物组的探索
除了优化现有干预手段，研究人员还在基于压力致病的新理论，开发全新的治疗方向。其中，“线粒体理论”备受关注。线粒体是细胞的“能量工厂”，该理论认为，心理压力之所以会导致疾病、加速衰老，部分原因是其会过度消耗细胞能量[9]，引发氧化应激反应，进而损伤细胞和组织。更关键的是，线粒体对炎症和氧化应激极为敏感，这种损伤会通过有害的反馈通路不断放大，加剧身体的衰老和疾病进程。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家马丁·皮卡德（Martin Picard）是线粒体与衰老关联研究的支持者，他的亲身经历便是最好的佐证。2017年，他因撰写经费申请承受巨大压力，短短时间内有五根褐色头发变灰；而在假期放松后，这些头发又逐渐恢复了原色。“发色是身体最无关紧要的特征之一，当细胞能量耗尽时，身体会优先放弃这类非必需的生理任务。”皮卡德表示，这一现象恰恰印证了线粒体能量消耗与压力的关联。他认为，冥想、锻炼等干预手段能增强线粒体的质量和功能；若该理论成立，致幻剂疗法或许能为创伤后压力障碍等患者带来新希望。已有早期研究表明，裸盖菇素、LSD等致幻剂能作用于特定细胞表面受体[10]，而该受体可能有助于促进健康线粒体的生成。
靶向肠道微生物组，是另一极具潜力的新型疗法方向。过去数十年的研究已证实，大脑与肠道之间存在双向通讯通路——压力会破坏肠道菌群的平衡，而失衡的菌群又会反过来加剧压力反应，形成恶性循环。爱尔兰科克大学神经科学家约翰·克兰（John Cryan）团队的研究发现，在饮食中补充人体易缺乏的特定肠道菌株，能有效抑制实验室动物和人类的压力反应；但这一效果在迷走神经被切断的小鼠身上完全消失[11]，这表明迷走神经是肠脑通讯的核心枢纽。门德斯等人的研究也证实，直接刺激迷走神经可有效调控压力反应。
超越个体：压力的社会连锁反应与积极转化
压力的影响从未局限于个体，它还会通过社会网络产生连锁反应。数学家朱莉娅·孔塞塔·阿奇罗（Julia Concetta Arciero）指出，压力引发的炎症反应会影响人的决策能力，而个体的错误决策或不当行为，又会将压力传递给他人。去年，她参与撰写的一篇论文通过数学模型，清晰揭示了个体压力源与大规模社会功能紊乱之间的时间关联[12]。“人们的决策和行动，会以我们察觉不到的方式相互影响、相互作用。”阿奇罗说道。
阿尔梅达为这篇论文撰写了社论[13]，他在社论中强调：“压力的危害不仅限于个体健康，更会侵蚀社会运转的基础。如果我们因压力过大而无法做出正确决策，因身心俱疲而不愿向他人伸出援手，这样的未来无疑是令人恐惧的。”但他同时指出，压力并非全然有害，完全消除压力也并非理想目标。
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行为科学家埃莉莎·埃佩尔（Elissa Epel）是线粒体-衰老理论的先驱，她的团队及其他研究者的研究表明，调控良好的短暂压力，能增强人体的身心健康，提升应对未来压力的韧性[14]。更重要的是，压力还能转化为积极行动的动力，引发正向社会反馈，从而缓解整个社会的压力负荷。“无论是对社会不公的道德愤慨，还是对气候变化的担忧，这些压力都能成为行动主义的驱动力。”阿尔梅达解释道，“而在没有感受到威胁或挑战的情况下，人们往往很难产生这样的行动热情。”
从个体的创伤经历到科学的精准干预，从身体的生理机制到社会的连锁反应，人类对压力的认知正在不断深化。未来，随着评估技术的革新、个性化疗法的完善，以及新型干预手段的涌现，我们或许能真正打破压力的困局——不再畏惧压力的危害，而是学会驾驭它、转化它，让压力从“健康枷锁”变为“成长动力”，从“个体负担”变为“社会进步的催化剂”。
参考文献
Chamarro，A.et al.BMC Public Health24，326(2024).
O’Connor，D.B.，Thayer，J.F.&Vedhara，K.Annu.Rev.Psychol.72，663–688(2021).
von Guttenberg，M.，Gassen，J.&Slavich，G.M.Preprint at bioRxiv https://doi.org/10.1101/2025.06.18.660364(2025).
Xu，C.et al.Nature Electron.7，168–179(2024).
Bosshard，M.&Gomez，P.Sci.Rep.14，7923(2024).
Kajantie，E.&Phillips，D.I.W.Psychoneuroendocrinology31，151–178(2006).
Stroud，L.R.，Salovey，P.&Epel，E.S.Biol.Psychiatr.52，318–327(2002).
Kim，L.Y.et al.Stress27，2401788(2024).
Picard，M.，McEwen，B.S.，Epel，E.S.&Sandi，C.Front.Neuroendocrinol.49，72–85(2018).
Vargas，M.V.et al.Science379，700–706(2023).
Bravo，J.A.，Forsythe，P.，Chew，M.V.&Cryan，J.F.Proc.Natl Acad.Sci.USA108，16050–16055(2011).
Vodovotz，Y.，Arciero，J.，Verschure，P.F.M.J.&Katz，D.L.Front.Sci.1，1239462(2024).
Almeida，D.M.Front.Sci.2，1389481(2024).
Epel，E.S.&Lithgow，G.J.J.Gerontol.A69(Suppl.1)，S10–S16(2014).
原文以Stress is wrecking your health:how can science help?标题发表在2025年7月8日《自然》的新闻特写版块上，©nature， Doi：10.1038/d41586-025-02066-z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自然系列，作者：Lynne Peepl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