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活越累:我们的痛苦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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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的北京,安定医院急诊室外的街道已泛起微光。姜涛刚结束两台自杀未遂的抢救,窗外,清洁工正挥动扫帚清理街角的垃圾。这个场景让他心头一震:我们总在清扫可见的污秽,却对那

凌晨四点的北京,安定医院急诊室外的街道已泛起微光。姜涛刚结束两台自杀未遂的抢救,窗外,清洁工正挥动扫帚清理街角的垃圾。这个场景让他心头一震:我们总在清扫可见的污秽,却对那些潜藏在人们内心、正在腐烂的精神痛苦,视而不见。
这份震动,贯穿了他在北京安定医院精神科的30年。从1992年踏入这栋灰扑扑的四层小楼,到如今见证日门诊量从寥寥数人飙升至三千余人;从当年患者多被笼统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到如今八成患者被抑郁、焦虑等情绪问题困扰,姜涛亲历了中国人精神图景的剧烈变迁。那些被误解的极端行为——青少年手臂上的伤痕、厌食者的枯槁、暴食者的失控,在他眼中,都是未被看见的痛苦,发出的最绝望的呐喊。
“许多长期被压抑的痛苦,从不会自动消失,它们总会找机会外化在行为上。”这是姜涛从无数病例中总结出的真相。而这份真相的背后,是一个个被精神困境裹挟的生命,以及一段段关于救赎与挣扎的故事。



初入精神科:一场长达四年的逃离与觉醒

1992年,刚从哈尔滨医科大学毕业的姜涛,被分配到北京安定医院时,满是抵触。那时的精神科,是整个医疗体系里的“边缘地带”——不仅普通人敬而远之,就连同行看他们的眼神都带着异样。一次全市医院大会上,主持人点名“安定医院的来了吗”,全场哄堂大笑,在众人眼里,“安定医院”几乎就是“疯子院”的代名词。
更让他绝望的是工作的“无意义感”。当时的精神病学极其落后,病因不明、治疗体系混乱,大多数患者都被笼统地归为“精神分裂症”,治疗方案只有单调的几种药物。他至今记得第一天报到时的场景:一位四十出头的患者,被两人搀扶着颤抖着挪过走廊,神情呆滞形如老朽,可出院单上却写着“痊愈”。后来他才知道,是药物在压制症状的同时,也吞噬了患者的全部活力。“如果治疗的终点是这样,我们究竟在做什么?”这个问题,像一根刺扎在二十出头的姜涛心里。
那些年,他每天都在混日子,悄悄给各大医院投简历,一心想逃离。精神科的“人性奇观”,反而更让他觉得荒诞:有位老大爷,因怕子女侵占家产,把三十多万现金(在90年代初足以买下一套四合院)缠满全身,腰上像系着绿腰带,肋骨间、腿上都塞得鼓鼓囊囊;还有一次,兄弟俩送“病人”住院,弟弟却指着同行的朋友谎称是患者,医护人员合力将无辜者绑到病床上后,才发现真正的病人早已躲在哥哥身后。
这种混沌的状态,直到工作第四年遇到吴莉,才彻底被打破。吴莉是一名大学生,因出现幻听被诊断为精神分裂症入院。用药后,她不再尖叫,眼中的光却也彻底熄灭。姜涛没有放弃和她沟通,一次对话中,吴莉清晰地说:“我知道声音从哪来——我得意时它煽风点火,沮丧时它落井下石。” 这句话让姜涛心头一震:她的描述逻辑清晰,根本不像典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
后来聊到风雨无阻来探视的母亲,吴莉突然哭了:“我就是个累赘,他们连肉都舍不得吃。” 这份鲜活的愧疚与心疼,更让姜涛起了疑心——精神分裂症患者往往情感淡漠,这与吴莉的状态完全不符。他仔细回顾吴莉的病程:寒假抑郁不语,暑假却亢奋得半夜擦玻璃,情绪在两个极端间剧烈摇摆;再结合她下岗工人家庭的困境,以及为减轻家里负担拼命兼职最终被压垮的经历,一个清晰的诊断在他心中成型:双相障碍伴精神病性症状。
他立刻向上级医生提出调整治疗方案,却遭到劝阻:“全国的病历十有八九都写‘精神分裂’,现在连脑部CT都稀缺,推翻诊断要冒很大风险。” 但姜涛始终觉得不能放弃,连续一周反复沟通,强调若继续按分裂症治疗,吴莉可能永远走不出困境。最终,上级医生松口,同意小剂量试用抗抑郁药。
第十二天傍晚,姜涛看到吴莉踮着脚给病房里的绿萝浇水,动作轻柔,眼中重新有了神采。随着情绪改善,她的幻听、妄想也逐渐消失,很快达到出院标准。那一刻,姜涛才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份工作的意义:精神疾病的症状看似大同小异,实则暗藏乾坤,医生不能只盯着症状和药片,必须看见药物背后的整个人,听懂他们未说出口的挣扎。“与其说是我救了她,不如说是她救了我,拯救了我的职业生涯。”



时代之变:从“精神分裂”到“情绪困境”的三十年转型

吴莉的治愈,不仅让姜涛找到了职业方向,也恰逢精神医学发展的转折点。2002年后,精神分裂症的治疗迎来新突破,而一个全新的“情绪时代”,也悄然来临。随着经济发展,人们在物质需求得到满足后,开始追求情感价值,精神疾病的总数不仅增多,谱系也愈发宽广。
最明显的变化,是患者群体的转型。上世纪90年代,医院里的患者以精神分裂症为主;而2010年后,双相障碍、焦虑症、强迫症和青少年情绪问题大量涌现,如今医院的日门诊量达到三千多人,其中八成都是被情绪困住的人。“不是以前没有抑郁,而是我们以前不会识别。”姜涛解释,近二十年来医学才真正学会诊断抑郁症,许多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抑郁、双相患者,都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
更深层的原因,是情感类疾病确实在增多。姜涛认为,这源于时代的剧烈变迁:二三十年前,生活节奏缓慢,收入差距小,价值观统一,个性被压抑、“自我”尚未觉醒的状态,虽避免了大规模的精神危机,却是一种低档次的“健康”;而今,创伤的来源多而分散,现实与期待的任何落差,都可能成为压垮一个人的应激源。
当代人正陷入一种悖论式困境:为应对生存焦虑,人们拼命工作,将压力与情绪深埋心底;可当奋斗终见成效,终于可以放松下来时,许多人却彻底崩溃了。那些被长期压抑的情绪,从未真正消失,只是在等待一个爆发的时机。


孩子的困境:被过度控制的灵魂与病态共生的家庭

在如今的抑郁症门诊,姜涛越来越多地看到十几岁甚至几岁的孩子。他们要么说“心里烦躁”“感觉麻木”,要么出现自伤行为,青少年心理问题的低龄化,已成为不容忽视的趋势。这些孩子身上,大多有着被过度控制的痕迹,他们像活在一个全透明的玻璃罩里,被父母24小时实时监控。
医院大厅里常能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男孩在自助机前取号,母亲紧挨着他,短短一分钟内,每个动作都伴随着指令:“把卡插进去”“挂号条拿好”“卡收起来”“你折它干吗啊”“书包拉链拉到头”“帽子正一正”“走路别驼背”。男孩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也没抬过头,眼神里满是麻木。还有一位14岁的女孩,就诊时坐得笔直却异常僵硬,母亲说这是“坐有坐相”的基本要求,而她的手腕上,有三道平行等距的划痕,仿佛连伤害自己都要遵守某种规范。
这些被姜涛称为“直升机父母”的家长,时刻在孩子头顶盘旋,随时准备俯冲纠错。他们不明白,当孩子的每个微小选择都被干涉,每个自然举动都被“矫正”,感受到的不仅是挫败,更是对自我的彻底否定:“我的感受不重要,我的存在只是个错误。” 这种持续的否定会不断侵蚀心理防线,最终演变为抑郁症——这不是简单的情绪低落,而是大脑神经递质在长期压力下的功能失调。
更令人揪心的,是一些家庭的病态共生。姜涛曾接诊过一对被同一辆救护车送来的母女:16岁的女儿因厌食导致重度营养不良,送医时几乎心搏骤停,在ICU抢救了十多天才脱险;母亲则因暴食引发急性胰腺炎。问诊后得知,女儿为了减肥拒绝进食,却要求母亲替她吃,通过控制母亲的饮食来满足自己被压抑的欲望;而母亲为了“帮”女儿,送医前一口气吃了六个猪蹄,甚至会把女儿吐出的食物重新加热吃掉。
门诊中的母亲,语速急促,双手不停挥动,异常亢奋。急性胰腺炎本应伴随着剧痛,她却笑着说感觉不到,还坚称ICU里的女儿“没病”。后来姜涛才了解到,这位母亲两个月前还整日蓬头垢面、浑身无力,从抑郁到躁狂的剧烈转变,正是双相情感障碍的典型症状。“其实我知道自己有病,可要是不这么折腾,我怕一停下来,就会看见女儿真的要死了。” 母亲的话,道尽了病态共生背后的绝望:女儿通过厌食寻求掌控,母亲借助躁狂逃避现实,而这一切的根源,是崇尚瘦削的社会规训,和扭曲的母职期待。
面对这样的家庭,姜涛从不偏向任何一方,而是让双方坐下来平静沟通,寻找彼此的平衡点。“孩子可以先回学校,哪怕考零分、不写作业也没关系,迈出第一步就好。” 他知道,精神问题的康复没有确切的化验指标,变数很大,可能上学两天就又回来,需要反复尝试,但只要家庭愿意做出改变,就有希望。


痛苦的两种模样:青少年自伤与成年人的躯体化

“划下去,血流出来的时候,就觉得轻松很多。” 那位被要求“坐有坐相”的女孩,曾这样描述第一次自伤的经过。那时的她,从清晨六点被叫醒到晚上九点回家后的额外习题,一天中只有洗澡的十五分钟属于自己。有一次她在浴室多待了五分钟,门外就传来母亲持续的敲门声和“再不出来就断电”的威胁。绝望中,她看到了浴缸底下锋利的瓷砖边缘。
二十多年来,几乎每个有自伤行为的孩子,都会问姜涛:“医生,我是不是疯了?” 他总会耐心地告诉他们:“你不是疯了,只是生病了。” 这种非自杀性自伤,不是求死,而是一种扭曲的“自救”。长期压力让大脑的“压力开关”(下丘脑—垂体—肾上腺轴)卡死在开启状态,痛觉调节系统失灵,负责理性的前额叶皮质对情绪中枢的管控也大幅下降。当刀片划下,身体会紧急释放天然止痛物质β-内啡肽,效果堪比吗啡,能让大脑暂时屏蔽痛苦。
可这种“轻松”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羞耻感,孩子会陷入“情绪崩溃→自伤解脱→感到羞耻→更讨厌自己→再次崩溃”的恶性循环。更危险的是,大脑会像记住毒瘾一样,将自伤后的短暂平静牢牢记住,多巴胺奖赏通路被错误编程,把自伤误判为“解压成功”,从而产生依赖。“就像明知前面是悬崖,可我已经刹不住车了。” 一位患者的话,道出了其中的无奈。当身体对痛觉越来越麻木,需要更深的伤口才能获得缓解时,“自伤”与“自杀”的界限,也开始变得模糊。每一道伤痕,都是孩子在用身体呐喊:“救救我,我快撑不住了。”
如果说青少年常将痛苦化为有形的自伤,那么成年人则更多地将痛苦内化为“躯体化”。他们因社会角色的约束,较少出现显性自伤,而是固执地在身体上寻找痛苦的源头。姜涛在怀柔巡诊时,遇到过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娘,她主诉心慌、胸闷、浑身疼痛,可所有检查结果都显示正常,越是查不出问题,她就越绝望。这正是典型的躯体化抑郁——当心理承受濒临极限,痛苦便改头换面,让身体成为它的代言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姜涛在心内科轮转时,科室总会预留几张病床给特殊的“心脏病”患者。他们被担架抬来时面色惨白、心跳紊乱,症状与心梗无异,但所有检查指标都正常。那时大家称之为“心脏神经症”,直到近一二十年,综合医院的医生才逐渐认识到,这些散布在各科的“疑难杂症”,根源或许都在情绪。就像如今按摩店里挤满了抱怨颈肩酸痛的年轻人,他们远未到患颈椎病的年龄,影像学检查的问题也不足以解释如此强烈的痛苦,其病根,其实是被压抑的情绪。
常见的躯体化症状遍布多个系统:心脏系统的心慌、心悸,消化系统的腹胀、恶心,感知障碍的四肢无力、身体刺痛,呼吸系统的胸闷、呼吸困难,还有肌肉酸疼、手抖等。但识别躯体化必须慎之又慎,临床医生必须逐一排除器质性病变。姜涛曾接诊过一个初步判断为躯体化的医学生,一年后却确诊胃癌,这样的案例虽万中无一,却警示着每一位医生,绝不能跳过严谨的鉴别流程。
“当患者陈述的症状严重程度,与所有客观检查结果之间存在难以解释的矛盾时,就该警惕躯体化的可能。” 姜涛说,这时需要追问患者的生活:最近遇到了什么压力?这压力持续了多久?很多时候,病因不是当下的压力,而是过往的创伤。许多功成名就的企业家,在放松下来后反而百病缠身,根源就是创业时期积压的屈辱与焦虑——情绪从未消失,只是在卸下盔甲时,以躯体的形式卷土重来。


治愈的真相:与“声音”共存,而非消灭它

在精神科工作三十年,姜涛深知,精神疾病的治愈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对多数患者而言,出院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艰难旅程的开始——疾病反复发作,患者反复入院,陷入一个看似无解的循环。他曾接诊过一位61岁的女士,病历上的记录让他震惊:双相情感障碍,第46次住院。
当然,治愈的案例也真实存在。抑郁或双相若经彻底治疗,并坚持完成疗程,可能终生不再复发,但前提是必须遵医嘱服药。可光是坚持吃药,就难住了许多人。有研究对“最难遵守的医嘱”排序,精神分裂症和双相障碍的治疗分列第二和第五,甚至超过了高血压和糖尿病。
年轻时的姜涛,无法理解这种不依从,遇到不肯吃药的病人,会直接警告:“不吃就好不了。” 后来,一位同行为了体会病人的感受,给自己注射了治疗精神分裂症的针剂,才知道药物的副作用有多难受。姜涛也亲自试吃过帕罗西汀、西酞普兰等抗抑郁药,体会过百忧解带来的恶心、西酞普兰引发的心慌、帕罗西汀导致的暴食和晕眩。亲身体验后,他才更能共情患者,也能更确信地告诉他们:“这些反应都是正常的,可以试试。”
他的治疗策略也随之改变。如今遇到抗拒吃药的病人,他会耐心商量:“不吃就不吃,咱们慢慢来,先开点最温和的试试?” 他明白,治疗依从性无法靠命令,需要建立坚实的“治疗联盟”。当然,对出现自杀行为的抑郁症患者或严重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必须强制用药。
多年的临床经验让姜涛意识到,彻底消除症状往往不现实,更重要的是学会与症状共存。他曾接诊过三位幻听患者,他们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应对方式:一位中学教师,把幻听当作课堂上捣乱的学生,“不能硬碰硬,得学会冷处理”;一位因网暴产生幻听的新媒体编辑,将其形容为“恶意弹窗”,每当听到骂声,就默念“404 Not Found”,构建起心理“防火墙”;还有一位曾是留守儿童的患者,总听到一个声音以关心的名义指挥她,她学会了讨价还价:“它让我擦三遍桌子,我偏只擦两遍,总要留个角气气它。” 这些看似古怪的方式,实则是他们在重新校准现实与幻想的边界,与自己的“声音”和平共处。

治愈的难题,还来自医疗系统本身的局限。过去,因认知有限造成的误诊、过度医疗等“医源性损害”时有发生;即便在今天,资源不均仍是巨大挑战。门诊平均15到20分钟就要看一个病人,对有十年以上经验的医生来说,这个时间足够作出诊断,但在资源匮乏的地区,患者可能因医生经验有限而被误诊或过度用药。
更稀缺的是心理支持资源。安定医院兼具精神科与心理治疗资质的医生只有个位数,院内心理治疗40分钟收费800元,且需长期投入,普通家庭难以承担。这并非中国特有,在精神卫生体系更成熟的国家,专业治疗同样昂贵。不过,切实的变化也在发生:随着“情绪时代”的到来,精神科的社会与经济效益日益凸显,从前招博士都困难的安定医院,近十年新入职的几乎全是博士,这个曾经的冷门赛道,正迎来更多专业同行者。
作为医生,姜涛也有自己的挣扎。门诊高强度工作后,他会出现强迫症状——看见墙上的字必须念出来。他知道吃药能缓解,却始终不愿服用。“医不自医,我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与症状共存。” 适当放松、坚持运动,成了他调节情绪的方式。
姜涛常说,在这个情绪奔涌的时代,正常与异常的边界早已模糊。我们每个人都活在各式各样的“声音”里:那些关于“三十而立”“财务自由”的社会期望,那些被包装成“上进”与“自律”的集体叙事,何尝不是一种无形的集体幻听?它们与病理性的幻听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将外部信号内化为强制性指令,只不过一个被定义为疾病,另一个却被默认为“正常”。
而他30年的工作,本质上就是教会人们:面对痛苦,首先要“看见”它。这种“看见”,需要精神科学的知识作为根基,更需要共情与理解。真正的清醒,不是消灭所有“声音”,而是学会在嘈杂中听见自己的声音,与那些无法摆脱的痛苦和平共处。就像他在即将出版的新书《安定此心 我当精神科医生的12000天》中写的:“精神疾病的治愈,从来不是让患者变回‘完美的正常人’,而是帮他们在痛苦中,重新找到活下去的力量与意义。”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正面连接,作者:姜涛、洪蔚琳,策划:洪蔚琳,编辑:于蒙,制作:鱼,顾问:王天挺,视觉:pandanap,插画:陈禹,创意:Vicson,出品人/监制:曾鸣,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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