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卧床时，连家人递来的温水都想婉拒;感冒鼻塞时，朋友的关心问候只愿文字回复——你一定有过这样的时刻：生病后，内心会涌起强烈的“独处渴望”，哪怕面对最亲近的人，也本能地想要保持距离。这并非矫情，也不只是身体不适带来的“没精力社交”，而是大脑在免疫信号的驱动下，主动启动的保护机制。
麻省理工学院杨柳团队发表于2025年11月25日《Cell》期刊的一项研究，首次揭开了这一行为背后的神经免疫密码。该研究以“IL-1R1阳性中缝背核神经元驱动生病时的主动社交退缩”为核心结论，锁定了大脑中一个关键的“孤独开关”，为我们理解免疫系统与大脑行为的关联提供了全新视角。
长久以来，关于生病时的社交退缩，学界始终存在两种猜想：一种认为这是身体不适导致的被动反应，毕竟乏力、疼痛会让人自然回避社交;另一种则从进化角度提出，这可能是一种适应性策略——既减少疾病在群体中的传播，也能让个体节省能量用于对抗病原体。但这一行为究竟是“被动妥协”还是“主动选择”，其背后的神经机制始终是未解之谜。
杨柳团队的研究，首先将目光聚焦于“细胞因子”这一关键信使。细胞因子是免疫系统激活后释放的信号分子，它们不仅能在体内调控免疫反应，还能进入中枢神经系统，成为连接免疫系统与大脑的“桥梁”。为了找到诱发社交退缩的关键因子，团队开展了大规模筛选实验，对21种不同的细胞因子进行逐一测试，观察它们对小鼠社交行为的影响。
实验设计简洁而精准：研究人员搭建了线性跑道，一端放置同伴小鼠，另一端放置无生命物体，观察小鼠的探索偏好。正常情况下，小鼠会明显倾向于靠近同伴，展现出强烈的社交意愿;而当给小鼠注射IL-1β后，它们的行为发生了显著改变——主动回避同伴区域，转而选择独处，社交退缩特征十分明显。
IL-1β诱发社交退缩
更关键的是，团队排除了“运动能力下降”这一干扰因素。实验发现，IL-1β确实会轻微降低小鼠的运动能力，但另一种同样能抑制运动的细胞因子IL-1α，却不会对小鼠的社交偏好产生任何影响。这一结果清晰表明，IL-1β诱发的社交退缩是一种特异性的行为反应，并非运动能力下降的“副产品”，而是有其专属的调控机制。
找到关键因子IL-1β后，研究团队开始追踪它在大脑中的“作用靶点”——也就是IL-1β的受体IL-1R1在大脑中的分布位置。通过精准的定位分析，团队发现，IL-1R1在中缝背核(DRN)区域高度表达。这一发现极具意义：中缝背核是大脑中血清素神经元的主要聚集地，而血清素一直被认为是调控社交行为、情绪状态的关键神经递质，传统观点普遍认为血清素会促进社交互动，这与IL-1β诱发社交退缩的效应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进一步的研究更令人惊喜：通过基因工程小鼠模型，团队发现，中缝背核中表达IL-1R1的神经元(简称IL-1R1⁺ DRN神经元)中，超过90%都是血清素能神经元。为了确认这些神经元的活动与社交退缩的关联，团队采用光纤光度法进行实时监测——当给小鼠注射IL-1β后，这些IL-1R1⁺ DRN神经元的钙信号迅速增强，且这种激活效应持续时间很长，直接证明IL-1β能精准激活这类神经元。
为了验证IL-1R1⁺ DRN神经元与社交退缩之间的因果关系，团队运用了光遗传学和化学遗传学这两种精准操控神经元活动的技术。实验结果极具说服力：当特异性激活健康小鼠的IL-1R1⁺ DRN神经元时，即使没有任何免疫挑战(也就是小鼠完全健康)，它们也会立刻表现出明显的社交退缩;反之，当抑制这些神经元的活动时，即使给小鼠注射IL-1β，它们也不会出现社交回避行为。
基因敲除实验则给出了最决定性的证据：研究人员特异性敲除了中缝背核神经元中的IL-1R1基因后，IL-1β再也无法诱发小鼠的社交退缩，但对小鼠运动能力的抑制效应却不受影响。这一结果明确证实：中缝背核中的IL-1R1信号通路是社交退缩行为的“必要条件”，而IL-1β对运动能力的抑制则由其他独立机制调控，两者互不干扰。
实验室环境下的结论，能否适用于更自然的社会场景?为了回答这一问题，团队设计了一套模拟自然群体生活的家笼观察系统，记录小鼠在熟悉同伴中的互动状态。正常情况下，小鼠会紧密聚集在一起，频繁进行嗅探、靠近等社交互动;而注射IL-1β后，小鼠会主动远离同伴，选择笼内的角落独处。这种自我隔离行为在给药后约2小时开始出现，且持续了整个观察周期。
后续实验进一步验证：通过化学遗传学激活IL-1R1⁺ DRN神经元，能在群体环境中重现小鼠的自我隔离行为;而抑制这些神经元，则能完全逆转IL-1β的效应。更重要的是，在真实的感染情境中——无论是用脂多糖(LPS)模拟细菌感染，还是让小鼠感染沙门氏菌——都会诱发相同的社交退缩行为，且这一过程同样依赖于IL-1R1⁺ DRN神经元。
研究还发现，外周和中枢的IL-1β会形成“协同效应”：外周免疫系统激活后，会触发大脑内IL-1β的产生，形成自我强化的循环，从而延长社交退缩的持续时间。而小胶质细胞作为大脑内的主要免疫细胞，在这一循环过程中扮演着关键角色，负责调控中枢IL-1β的产生与释放。
这项研究的意义，早已超越了“生病为何想独处”这一日常疑问。它不仅揭示了免疫信号调控社交行为的精准神经通路，更为理解精神疾病中的社交障碍提供了新的突破口。例如，抑郁症患者常伴随明显的社交退缩，且不少患者存在炎症状态激活的特征，这项研究或许能为这类疾病的病理机制研究和治疗方案开发提供全新思路。
从进化的视角来看，生病时的社交退缩，是自然选择赋予我们的“生存智慧”。它不是软弱的表现，也不是对他人的“冷漠”，而是大脑与免疫系统协同作用下的自我保护策略——既守护个体能量，也守护群体健康。所以，下次生病时，若你只想一个人安静待着，不必为此感到愧疚或不安，这是你大脑里的IL-1R1⁺ DRN神经元正在用最精妙的方式，守护着你和你身边的人。
论文链接：https://www.cell.com/cell/abstract/S0092-8674(25)012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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