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斯拉维奇(George Slavich)至今清晰记得与父亲相处的最后时光——那一天满是欢声笑语,晚餐时父亲甚至唱起了《你是我的阳光》。“他深沉洪亮的嗓音里满是喜悦,在整个餐厅里回荡,”斯拉维奇回忆道,“我像往常一样有些尴尬,女儿却沉醉在这场特殊的小夜曲里。”然而,这份温馨在餐厅门口告别45分钟后戛然而止:一通电话传来了父亲离世的噩耗。“突如其来的震惊与难以置信,让我直接瘫倒在地。”
作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临床心理学家,斯拉维奇的核心研究领域正是压力与健康的关联。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正经历着剧烈的精神与情绪创伤,且深知这种创伤对身心健康的潜在破坏力。但当他主动向医疗中心提及这一诉求时,对方却并未对他的压力状态进行任何评估。“无法被评估的压力,注定难以被解决。”这次亲身经历,让他深刻体会到一个残酷的矛盾:科学界早已证实压力对身心的致命影响,临床医疗却对其视而不见。
这一矛盾背后,是压力对人类健康的巨大威胁。数十年的研究数据早已明确:短暂的压力爆发或许能激发身体潜能,带来一定益处,但持续不间断的压力,会成为多种致命疾病的“加速器”——心脏病、癌症、卒中、呼吸道疾病,甚至自杀行为[1],都与长期压力密切相关。在不同场景下,长期压力的危害呈现出不同形态:有时会直接触发健康问题,有时会加速已有疾病的进展,有时则会诱导吸烟、酗酒等不健康的应对行为,最终催生慢性病[2]。
更令人担忧的是,全球人群的压力水平正持续攀升。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发育心理学家大卫·阿尔梅达(David Almeida)长期研究压力的历史演变与日常诱因,他指出,2007-2009年经济衰退与新冠疫情期间,全球压力水平均出现显著飙升。而多项民意调查显示,包括美国在内的多个国家和地区,压力水平至今未能回落至此前的基准线。“社会不确定性一旦出现,压力报告就会大幅增加。”阿尔梅达解释道,不确定性会放大人们对常规压力源的反应——“原本只是轻微的交通拥堵,也可能让你比平时烦躁数倍。”
压力蔓延的同时,更严峻的问题在于“应对无门”。很多人明知自己深陷压力困扰,却不知如何破解;医生给出的建议,诸如辞职换工作、接受谈话疗法、改善饮食睡眠等,往往因现实条件限制难以落地。更关键的是,那些承受最大压力的人群,恰恰是最难获得专业治疗的群体。斯拉维奇补充道,还有一部分人将“超负荷运转”视为荣耀,把承受压力当作“荣誉勋章”,这种认知进一步加剧了压力的危害。
为改变这一现状,斯拉维奇、阿尔梅达等研究者正从科学认知、评估工具、干预手段等多个维度发力。“新型评估技术与压力科学的基础突破,让我们终于有能力解答两个核心问题:好压力何时会转化为坏压力?我们该如何进行有效干预?”斯拉维奇坚信,对压力认知的深化,“或许能从根本上重塑医疗护理的格局”。

好压力与坏压力:一场演化中的错配
压力的来源远比我们想象中复杂:一场关键的工作演讲、朋友间的意见分歧、战争留下的心理创伤、生活的窘迫困境、结构性种族歧视带来的隐性压迫、离婚与失业的打击,或是至亲离世的悲痛,都可能成为压力的诱因。从生理机制来看,当身体感知到威胁时,以皮质醇为代表的压力激素会迅速涌入血液:肌肉紧绷、血糖升高、心跳加速且力量增强,血管扩张以输送更多氧气,助力大脑快速思考、身体迅速行动;免疫系统也会被激活,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损伤与修复需求。这种“战或逃”(fight-or-flight)反应,是人类在漫长演化中形成的生存本能,曾帮助我们应对猛兽袭击、自然灾害等致命威胁。但耶鲁大学心理学家温迪·贝里·门德斯(Wendy Berry Mendes)指出,这一反应并未跟上现代社会的发展节奏,无法适配交通拥堵、网络暴力、信用卡欠款等新型压力源。“当下我们面临的,是一种演化上的错配。”阿尔梅达精准概括了这一核心矛盾。
当这种“战或逃”的开关无法正常关闭,压力就会从“保护者”转变为“破坏者”。门德斯解释道,以下几种情况都会导致压力失控:身体对无生命威胁的场景过度反应、过早感知到压力、压力源消失后仍无法平复,或是压力源长期存在。此时,皮质醇持续升高、交感神经系统持续激活,好压力便彻底转化为有害的长期压力。但问题在于,我们如何精准捕捉这一转化节点?
目前临床常用的压力评估方式,主要依赖焦虑、失眠等自述症状,部分情况下会结合血压、皮质醇水平或心率测量。但这些方法存在明显局限。阿尔梅达举例说明:皮质醇升高、心率加快,可能是压力导致的,也可能是刚完成锻炼或喝了一杯咖啡的正常反应。更重要的是,血压、皮质醇、心率等指标会随时间自然波动,测量时间点的选择、指标的变化模式,都会影响评估结果的准确性。
门德斯透露,在众多测量指标中,她最认可“起床后约30分钟的皮质醇水平”——健康人群此时会出现明显的皮质醇峰值,这一指标能更精准地反映压力状态;此外,心率变异性(即心跳间隔的自然波动),比单纯的心率数值更能体现身体调控压力的能力。研究者普遍认为,获取更多维度的测量数据,才能更全面地评估压力状态。毕竟,压力会引发全身反应,涉及神经系统、呼吸系统、消化道系统、心血管系统、免疫系统、节律系统和内分泌系统等多个领域。
斯拉维奇团队的一项未同行评审研究便印证了这一点:仅让受试者承受10分钟的社交压力,其体内就有1500多种基因的表达发生改变,其中尤以参与炎症和抗病毒反应的基因变化最为显著[3]。基于这一复杂的生理级联反应,斯拉维奇团队正构建一套多维度的压力评估体系,既包含过去的压力暴露、创伤经历等自述指标,也涵盖神经递质、激素、遗传学、基因表达、肠道菌群、炎症标志物、葡萄糖水平、脂质功能和代谢物等生物学数据。而如今,家用检测设备的普及,让这些数据的获取变得更加便捷、实惠。
技术革新:压力评估的“精准化”突破
新冠疫情的爆发,意外推动了压力检测技术的发展。大量操作简便的样本采集设备应运而生,可轻松采集血液、唾液、粪便等样本,为压力相关的生物学检测提供了基础;与此同时,小型化、高性能的可穿戴设备逐渐普及,能够持续监测身体活动、睡眠质量、心率、心率变异性、前庭功能和皮肤电反应等指标。目前,科研人员还在研发可通过汗液实时检测皮质醇等压力激素的传感器[4],以及可实现“边走边测”的血压监测仪器。尽管现有可穿戴设备仍有不足——门德斯坦言,“这些设备测量的生理指标虽易获取,却未必是反映压力或健康状态的核心指标”——但研究者普遍看好其发展前景。他们认为,这种便捷、快速的测量方式,既能帮助个体更好地认知自身压力水平,也能为压力科学研究提供海量数据支撑。
海量数据的积累,不仅能帮助研究者厘清压力导致长期健康问题的机制,更能为临床干预提供精准指导。斯拉维奇指出,目前临床上最大的困境之一,是缺乏划分“有害压力”的明确分界线。反观心血管疾病诊疗领域,医生可通过检测炎症标志物C-反应蛋白水平,精准判断患者的患病风险,并制定后续的检测与治疗方案。“要改变临床护理的现状,让医疗机构和患者都有明确的努力方向,确立这样的‘压力分界线’是第一步。”
在他看来,未来的压力评估,需要一个整合多种信号的“压力评分体系”——它应结合个体的自述信息、生物学指标、行为数据等多方面内容,实现对压力状态的动态、精准评估。这一评分体系,将成为压力临床干预的核心基础。
个性化干预:破解压力困局的核心路径
值得庆幸的是,针对压力的干预手段已较为丰富,且新的干预方式仍在不断涌现。大量可靠的临床试验证实,认知行为疗法、呼吸锻炼、社交支持、规律运动、亲近自然等方式,能有效改变个体的思维模式、行为习惯和身体抗压能力,进而缓解有害压力的影响。其中,认知行为疗法被证明可减少个体在压力后的持续负面状态,并帮助人们重新认知即将到来的压力事件。去年一项针对“压力重构技巧”的元分析发现,这些技巧能小幅提升个体在多项任务中的表现,尤其在商业推销等涉及社交评价的场景中效果显著[5]。除了心理与行为干预,药物与营养补充也能发挥辅助作用。例如,处方药β受体阻滞剂可抑制交感神经系统的过度激活;抗炎药物能缓解压力后免疫系统的持续亢奋状态;就连Omega-3脂肪酸,也被证实可缓冲身体的压力反应,减少炎症水平。
但研究者逐渐意识到,压力干预的关键在于“个性化”。过去几年的研究表明,压力对个体的影响,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生物学特征、过往创伤经历和当前生活处境。性别差异便是最典型的体现:男性对公开演讲等“表现型压力源”会产生更强的皮质醇反应[6],而女性则对人际冲突等“人际型压力源”更为敏感[7]。此外,肠道菌群失衡(可能由抗生素使用或既往压力导致)的个体,其压力反应也会更为强烈。
生命早期的经历,更是塑造压力反应模式的关键。大量研究显示,童年时期遭受虐待或长期忽视的人,成年后更容易出现适应不良的压力反应。“早期创伤会让你形成‘世界不可预测、不安全’的核心认知,这种认知会伴随一生,影响你对所有压力源的应对方式。”斯拉维奇解释道。
基于这些认知,斯拉维奇团队正开展一项大规模的个性化干预研究。他们招募了加州400多名受试者,根据其自述的压力情况,为每个人匹配五种12周干预方案中的一种[8]。该项目通过每周预录视频、数字工具、教练指导和定期评估等形式,分别针对睡眠质量、饮食习惯、身体活动、认知反应、社交关系等维度进行干预。目前,研究团队正在分析受试者的生理学、情绪、生物学和行为数据——从睡眠状况到肠道菌群多样性,以此评估不同干预方案的效果。斯拉维奇表示,未来,结合个体的完整压力信息,医疗团队将能为其制定最适配的“干预组合方案”,实现压力干预的精准化。
韧性重建:压力干预的前沿探索
除了传统干预方式的优化,新的压力致病理论,也为干预手段的创新提供了方向。其中,“线粒体理论”备受关注。线粒体作为细胞的“能量工厂”,其功能状态直接影响细胞活力。该理论认为,心理压力之所以会导致疾病、加速衰老,部分原因是它会过度消耗细胞能量[9],引发氧化应激反应——这种反应会产生大量自由基,损伤细胞和组织;而线粒体本身对炎症和氧化应激极为敏感,这种损伤会形成“炎症-氧化应激-线粒体损伤”的有害反馈循环,进一步放大压力的危害。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心理学家马丁·皮卡德(Martin Picard)是线粒体与衰老关联研究的支持者,他的个人经历便是这一理论的生动佐证。2017年,他因撰写经费申请承受巨大压力,短短时间内有五根褐色头发变白;而在假期放松后,这些白发又重新恢复了褐色。“发色是身体最无关紧要的特征之一,”皮卡德说,“当身体能量耗尽时,会优先放弃这种非必需的生理任务——比如合成毛发色素。”
皮卡德认为,冥想、锻炼等干预方式,可增强线粒体的质量和功能;若这一理论成立,致幻剂疗法或许能为创伤后压力障碍等压力相关疾病的治疗提供新路径。已有早期研究表明,裸盖菇素、LSD等致幻剂,可作用于一种细胞表面受体[10],而该受体被证实有助于促进健康线粒体的生成。
靶向肠道微生物组,是另一项极具潜力的新型干预方向。过去数十年的研究已证实,大脑与肠道之间存在双向通讯通路——压力会破坏肠道菌群的平衡,而失衡的肠道菌群又会反过来加剧身体的压力反应。爱尔兰科克大学神经科学家约翰·克莱恩(John Cryan)团队的研究发现,在饮食中补充特定的天然肠道菌株(人体易缺乏),可有效抑制实验室动物和人类的压力反应;而当小鼠的迷走神经被切断后,这种抑制效果便会消失[11]。这表明,迷走神经在肠脑通讯中扮演着核心角色。门德斯等人的研究也证实,直接刺激迷走神经,可有效调控身体的压力反应。
超越个体:压力的社会连锁反应与积极价值
压力的影响,远不止于个体健康。数学家朱莉娅·孔塞塔·阿奇罗(Julia Concetta Arciero)指出,压力引发的炎症反应,会导致决策障碍等行为变化,进而让个体压力形成“连锁反应”,影响他人。去年,她参与撰写的一篇论文,通过数学模型分析了个体压力源与大规模社会功能紊乱之间的时间关联[12]。“人们的决策与行为,会以我们未曾察觉的方式相互作用、相互影响。”阿奇罗解释道。阿尔梅达为这篇论文撰写了社论[13],他在社论中强调,压力的危害具有“社会性延伸”——它不仅会损害个体健康,还会影响社会功能的正常运转。“如果我们因压力过大而无法做出理性决策,无法相互帮助,这样的未来无疑是令人担忧的。”
但研究者同时强调,“完全消除压力”并非最终目标。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行为科学家、线粒体-衰老理论先驱埃莉莎·埃佩尔(Elissa Epel)指出,尽管压力常导致细胞损伤,但她的团队及其他研究者的研究表明,“调控良好的短暂压力”,反而能增强身心韧性,提升个体应对未来压力的能力[14]。
更重要的是,压力还能转化为积极行动的动力,激发正反馈循环,进而缓解整个社会的压力负荷。阿尔梅达表示,无论是对社会不公的道德愤慨,还是对气候变化的担忧,这些压力源都能成为“行动主义的驱动力”。“而在没有感受到威胁或挑战的情况下,这种行动的动力往往不会出现。”
从个体的创伤经历到临床的认知空白,从科学的精准解析到技术的革新突破,人类对压力的认知与应对,正经历一场深刻的变革。未来,随着个性化评估与干预体系的完善,我们或许能真正实现“与压力共存”——既规避其有害影响,又善用其积极价值,让压力不再是健康的“隐形杀手”,而是推动个体与社会成长的动力。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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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以Stress is wrecking your health:how can science help?标题发表在2025年7月8日《自然》的新闻特写版块上,©nature, Doi:10.1038/d41586-025-02066-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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