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姆雷特》的那句呐喊穿透百年:“我的思想若不浸染鲜血的话,便毫无价值!” 当复仇成为当下影视叙事的核心母题,一个鲜明的分野逐渐浮现:男性的复仇常以血色铺就,女性的复仇却执着于声张正义。这并非简单的剧情套路差异,而是性别情感需求、社会角色规训在文艺创作中的深刻投射,更是当代集体情绪的隐秘回响。
复仇的起点与路径,从一开始就刻着性别印记。男性复仇叙事的开篇,往往是一场毁灭性的家族浩劫——满门抄斩、宗族覆灭的设定屡见不鲜,仇恨的根系深扎于血脉存续的断裂。在此逻辑下,复仇必然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的彻底清算:所有参与者,无论主谋还是帮凶,无论台前动手还是幕后谋划,都将被列入复仇清单,如同《死亡笔记》上的名字般被逐一划去。这种叙事追求的是极致的爽感与彻底的终结,用肉体的消灭完成仇恨的闭环。

女性的复仇则始于更细腻也更刺骨的人际背叛,而非毁灭性的家族消亡。伤害往往来自最亲近的人:出轨贵女后冷酷抛弃的丈夫、为家族利益诬陷其不贞的婆婆、因重男轻女或偏爱小妾而薄待她的父亲、暗害其腹中骨肉的隐秘敌人。相较于“赶尽杀绝”,女性复仇者更执着于“讨个说法”——她们要的不是简单的生死对决,而是仇人在道德与舆论的审判下,亲口承认过错、真心悔恨忏悔。从朝堂对峙到内宅辩驳,画风更接近《今日说法》的理性追责,而非快意恩仇的江湖厮杀。
若深入内核便会发现,男性复仇始终绕不开“父权秩序”的博弈,呈现出“寻父—弑父—成为父”的循环叙事。短视频中流行的“嘉豪父子对话”,那句“我儿真乃当世雄狮”的吹捧,实则精准戳中了男频叙事的隐秘核心:对权威的追逐与重构。《藏海传》里,平津侯既是杀害藏海生父的凶手,又是塑造其精神世界的“象征性父亲”——他凭借权力与资源将藏海培养成心腹,而藏海的复仇,本质上是推翻旧权威、取代其秩序位置的抗争。复仇成功后,藏海又将平津侯的纨绔儿子培养成武状元,完成了从“弑父者”到“新父亲”的身份转换,甚至在急流勇退前就已具备成为下一个“平津侯”的潜质。
这种叙事逻辑在《长安二十四计》中如出一辙。谢淮安的复仇对象言凤山,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了解仇人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精神弑父”。而他将废帝萧文敬塑造成绝对服从的“书童张默”,更是在主动构建属于自己的权威体系。值得玩味的是,两部剧都采用了黄觉与周奇的搭配,分别饰演“仇人/父亲”与“徒弟/儿子”,恰好完成了男性复仇中“杀爹”与“当爹”的双重叙事需求。更深刻的是,这种循环从未终结:谢淮安除掉言凤山后,昔日恩师吴仲衡又成新反派,师徒间的家仇国恨,不过是另一组“父子副本”的开启。男性的自我确认,似乎永远需要在颠覆与复制权威的博弈中完成。
与男性的权力博弈不同,女性复仇的核心是“话语权的争夺”,叙事重心始终围绕“被承认”展开。她们要的不是取代权威,而是让被漠视、被否定的自我价值得到正视。常被划入男频范畴的《琅琊榜》,实则是女性思维的典型创作——梅长苏的终极目标从不是推翻皇权,而是迫使梁帝亲口承认错判赤焰军的罪行。那场大殿外的下跪认错,远比宫廷政变更具复仇的高光意义:它实现了历史不公的公开矫正,剥夺了权力者的解释权,完成了“讨说法”的核心诉求。
这种“承认政治”在女性主导的复仇剧中更为鲜明。《临江仙》里,李青月让男主白九思进入幻境,体验人间疾苦与丧子之痛,本质上是迫使对方从认知层面共情自己的遭遇,从而实现“承认过错”的目的;《锦月如歌》中,女主夺回“飞鸿将军”的身份,不仅是恢复物质层面的正义,更是在对抗性别偏见——“无论我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我都一样能成为飞鸿将军”,这句话喊出的是女性对能力与贡献被认可的迫切需求。就连韩剧《黑暗荣耀》与《财阀家的小儿子》的对比也印证了这一点:宋慧乔饰演的文东恩苦熬多年,只为让霸凌者承认错误、撕碎其伪善面具;而宋仲基饰演的男主重生后,却迅速卷入家族权力斗争,甚至被财阀爷爷的魅力打动,沦为新秩序的维护者,早已遗忘了作为打工者被谋害的初衷。
这种性别分野的背后,是社会规训对两性的深刻影响。长期以来,男性被鼓励通过行动改变外部世界,复仇自然上升到江湖、朝堂的宏大叙事;而女性被规训在人际网络中,复仇空间也局限于家宅院墙,斗争方式只能是争夺话语权。但更值得深思的是,复仇剧的当代流行,早已超越了性别叙事本身,成为集体情绪的镜像。
回望早年影视,复仇从未成为主角的唯一目标。《笑傲江湖》里为复仇而活的林平之成不了主角,令狐冲的随性洒脱才是江湖的主流;《倚天屠龙记》的张无忌更是放弃了童年铭记的仇恨,选择“原谅一切”。但如今,林平之大概率会被改编成“美强惨”复仇大男主,而令狐冲的随性则会被诟病为“意志不坚”。这种转变的根源,在于当下社会的“风险焦虑”与“掌控渴望”。乌尔里希·贝克提出的“风险社会”中,个体对生活的掌控感逐渐减弱,而复仇剧里主角通过精密计划改写命运的叙事,恰好提供了一种“掌控代餐”,让观众在剧情的起伏中获得情绪代偿。
此外,泛滥的“早衰心态”与叙事安全策略,更助推了复仇剧的流行。当代人习惯于回望过去、追溯创伤,将生活困境归因于历史根源,复仇剧里“为过去而活”的主角,恰好迎合了这种心理补偿需求——他们卧薪尝胆、夙兴夜寐,将所有生命能量倾注于纠正过往错误,这种极致的专注感让观众获得共鸣。同时,在严格的审查环境下,“复仇”将权谋冲突“私人化”,用“受害者复仇”的设定为主角的越界行为提供道德豁免权,相较于直接的权力博弈,这种“去权力化”的叙事显然更安全。
但在爽感之外,复仇剧的叙事始终透着一股暮气沉沉的执念。男性在权威的颠覆与复制中循环,女性在话语权的争夺中内耗,无论哪种复仇,主角都被困在了过去的创伤里。他们耗尽心血重写过往,却从未想过规划未来。当复仇成为唯一的人生目标,所谓的“自我重建”,终究只是一场困在过往的自我消耗。或许,这才是复仇剧留给我们的终极叩问:当我们执着于清算过去时,是否反而错过了构建未来的可能?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娱乐硬糖,作者:谢明宏,编辑:李春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