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知识与语言,正在被 AI 悄然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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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一年,生成式AI彻底走出技术圈的孤岛,以汹涌之势渗透进创作的每一寸肌理。胡彦斌、易梦玲的“AI换脸视频”引发舆论哗然,出版界频现AI冒名写作的乱象,就连社交平

过去一年,生成式AI彻底走出技术圈的孤岛,以汹涌之势渗透进创作的每一寸肌理。胡彦斌、易梦玲的“AI换脸视频”引发舆论哗然,出版界频现AI冒名写作的乱象,就连社交平台的评论区,也随处可见AI生成的标准化段落。从文学影视的专业创作,到普通人的日常表达,AI正在重塑内容生产的全链条,这场变革早已不是“远观的新闻”,而是创作者必须直面的生存现场。
剑桥大学的一项研究曾戳中创作者的痛点:超半数已出版作品的英国小说家坚信,AI终有一天会完全取代他们的工作,另有39%的受访者坦言,自己的收入已因AI写作、冒名出版等现象受损。这并非遥远的预言,而是当下无数写作者的共同处境——有人用AI搜集选题、梳理资料,有人依赖它润色稿件、优化表达,AI早已不是“可选工具”,而是悄悄改写着创作的底层逻辑。
但这场变革的另一面,是更隐秘的危机。AI的扩张正在放大数字世界的知识鸿沟:未被系统记录的本土经验、资源薄弱的小众语言,正被主流模型无情排除;康奈尔大学的研究更指出,ChatGPT等工具虽成了许多人的“知识入口”,却因英文语料的绝对主导,陷入知识分布失衡的困境。更令人忧虑的是,当模型开始循环学习同类生成内容,人类的文化想象力会不会被禁锢在固定的模板里?这场关于AI与创作的讨论,本质上是在追问:我们该如何在技术浪潮中,守住创作的主体性与知识的多样性?



一、创作困局:AI时代的双重悖论

在AI融入创作 workflow 的过程中,一个无法回避的悖论逐渐浮现:创作者既警惕AI对自身作品的侵占,又依赖AI提供的信息支持,这种矛盾让许多人陷入两难。
王鹏凯的“老派”或许代表了一部分创作者的坚守。他从不依赖AI查资料、改稿件,不仅因为觉得AI生成的中文内容生硬怪异,更源于对信息检索能力的自信——“我自己找不到的材料,AI基本上也找不到”。这种坚守在非虚构创作领域更显珍贵,他曾在人类学方法课上遇到一位外国老教授,对方花半小时细致讲解手动转录田野录音的软件用法,面对“为何不用讯飞等自动转写工具”的疑问,老教授的回答直指核心:“你怎么确定你上传的这些访谈信息只有你自己能看到?”
这正是创作伦理的核心关切。田野调查与采访的前提,是对受访者隐私的承诺与保护,若将这些私密材料喂给AI,谁也无法保证它们不会成为语料库的一部分,被无限次调用。这种“手艺人式”的警惕,恰恰是对创作本质的提醒:创作不仅是内容的产出,更是对信任与隐私的守护。但在数字时代,这种守护显得格外脆弱。
徐鲁青的疑问更具现实冲击力:“就算我们不想把自己写的东西喂给AI,难道它就真的不会得到吗?”我们发布在网络上的每一篇文字、每一段对话,都可能被AI抓取,个人创作者在这种技术霸权面前完全失权,平台掌握着内容的最终流向。这种失权在法律层面更显被动,英国去年曾酝酿一项争议法案,核心逻辑是“作家必须主动提出‘我不同意被AI训练’,否则默认同意”,这一规则引发石黑一雄等作家的强烈反对,最终因阻力过大未能通过。
更棘手的是“可见性困境”。徐鲁青发现,AI的信息推荐已出现类似“百度刷置顶广告”的灰色地带——企业通过“做数据”让AI优先推荐自己的产品,就像有人搜索“打什么疫苗好”时,AI会倾向于吐出付费企业的名字。这意味着,若创作者拒绝让AI提取自己的内容,其作品在数字世界的可见性会越来越低,最终被淹没在海量信息中。
王鹏凯将这种困境总结为“双重矛盾”:一方面,创作者想保护自己的作品不被AI滥用;另一方面,作为使用者,又会抱怨AI提供的信息不准确,而信息不准确的根源,往往是语料库不够大、不够全。这种矛盾的背后,是创作者在技术霸权与信息依赖中的被动处境。


二、知识固化:AI如何强化等级制度?

如果说创作困局关乎个体权益,那么AI对知识体系的重塑,则触及了更深层的权力失衡——它正在将原本就存在的知识等级制度进一步固化,甚至催生新的“数字殖民主义”。
李欣媛从《卫报》的一篇文章中获得启发,该文提出“AI之后的知识性崩塌”这一概念。早期互联网以英语语料为核心,当下的AI模型又基于这些网络内容训练,这导致我们对知识的理解,天然以英文世界为主体,其他语言的语料被轻视、忽视。更讽刺的是,OpenAI曾宣称ChatGPT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国家增长迅猛,这意味着那些获取知识渠道本就有限的人,会更依赖AI工具,而他们在重建自身知识体系时,却只能被“外来的英文信息”覆盖,本土的语言与认知体系被逐渐边缘化。
AI的“常识生成”机制更在加剧这种固化。李欣媛举例:“如果‘世界上最受欢迎的食物是披萨’这类说法在语料库中频繁出现,AI就会将其默认为常识,再被询问时,它只会推荐披萨、可乐、汉堡这类主流选项,而那些小众却美味的食物,会被彻底忽略。”这种“主流碾压小众”的逻辑,正在让知识失去多样性,最终形成“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格局。
这种固化本质上是“算法歧视”的延伸。丁欣雨分享的研究颇具代表性:AI常将托福考试中英语非母语者的作文标记为AI生成;自动语音识别系统面对黑人说话时的错误率,几乎是面对白人时的两倍,而这些错误并非源于语法,而是口音差异。王鹏凯补充道,这是学界长期关注的问题,算法对黑人照片的识别差异、对少数族群的忽视,根源都在于语料库的偏向性——“少数族群语料越少,算法就越偏向主流群体”。
《投喂AI》的作者将这种现象定义为“数字殖民主义”:GPT等大规模AI的普及,正在向全球灌输某一种强势知识。就像披萨作为欧洲流行食物全球化后,成为“世界美食”的代名词,而擂辣椒皮蛋这类本土美食,因缺乏足够的语料支撑,难以进入AI的“常识库”。这种知识的单向输出,正在瓦解不同地区的本土认知体系,让知识的等级制度愈发森严。


三、回归创作:在过程中寻找存在的意义

面对AI的冲击,许多创作者陷入“能力焦虑”:担心自己的工作被替代,纠结于“AI能不能比我写得更好”。但当我们跳出这种工具论的比较,会发现创作的核心价值,从来不在“结果的优劣”,而在“过程的愉悦”与“主体的表达”。
科幻作家陈楸帆与AI合写科幻小说的尝试,打破了“AI是替代者”的固有认知——AI不再是威胁,而是可以协同创作的伙伴,这种合作让创作出现了新的可能性。刘宇昆的“电影时刻”比喻更具启发意义,他认为,我们现在对AI的使用,还停留在“模拟人类行为、重复人类工作”的阶段,就像早期胶片电影只是记录戏曲、舞台剧的工具;而属于AI的“电影时刻”尚未到来,当它真正到来时,AI作为一种全新媒介,会极大丰富我们的表达方式。
但创作者的态度早已两极分化:支持者渴望AI加速进化,认为语料库的扩充、技术的迭代能带来更多创作可能;警惕者则呼吁“慢一点”,担心过快的技术发展会带来不可预知的后果,就像某些科幻小说设想的那样,人类可能会通过全球公约封锁新技术,避免其带来的灾难。
一位女哲学家的朋友圈,让王鹏凯对“语言与创作的本质”有了新的思考。这位哲学家写道,当代人的语言已被AI深度侵蚀,我们习惯了技术催生的新语言,却早已忘记原本的语言质感。这一提醒直指核心:我们如今追求的“易懂语言”,其实早已被技术重塑,创作也在无意识中偏离了本质。中文本有的词汇拼接创造力——将两个字或词组合成新的表达,这种充满人文温度的创造,其美感与适配性的判断,终究需要人类的主体感知。
王百臻的思考则跳出了“能力比较”的框架。他坦言,自己曾对“人类思考的不可替代性”感到悲观,毕竟AI正以惊人的速度接近某个“奇点”,但拉长时间跨度来看,“人类思考不可替代”的结论或许值得怀疑。但他很快意识到,这种想法陷入了“工具论陷阱”——当我们用优绩主义的视角将自己与AI比较时,其实早已丢失了创作的主体性。
AI带来的虚无主义,只是无数虚无主义来源之一。对抗这种虚无的关键,不是纠结于“AI能不能超越我”,而是回归创作本身:“用心去创作,去爱这个世界,去从创作中获得快乐。”这让我们想到象棋与围棋,AI早已在纯粹竞技能力上超越人类,但如今依然有无数人从棋类游戏中获得智力活动的愉悦——这种愉悦感,正是人类的“护城河”。
游戏哲学中有一个核心观点:“游戏是一种最纯粹、无目的的行为,其目的不是结果,而是玩游戏时产生的愉悦。”创作本应如此,却在结果导向的功利心态中,丢失了这份纯粹。AI可以模仿创作的形式,却永远无法替代人类在创作过程中感受到的愉悦、思考与热爱——这种源于主体存在的体验,正是创作最珍贵的价值,也是任何技术都无法剥夺的本质。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界面文化,作者:界面文化组,主持人:徐鲁青,本期嘉宾:王鹏凯、李欣媛、王百臻、丁欣雨,题图来自:AI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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