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被荒诞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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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虔敬到叛逆:粉丝导演的觉醒之路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TA)与托马斯・品钦的羁绊,始于 2014 年的《性本恶》。彼时的他,是典型的 “铁粉式导演”——

一、从虔敬到叛逆:粉丝导演的觉醒之路

保罗・托马斯・安德森(PTA)与托马斯・品钦的羁绊,始于 2014 年的《性本恶》。彼时的他,是典型的 “铁粉式导演”—— 逐帧复刻小说的氤氲氛围,字斟句酌还原情节肌理,成品精致得如同博物馆里的复刻品。那种好,是预设中的圆满,是粉丝对偶像的谦卑献礼,却缺少了艺术创作最珍贵的 “破壁之力”—— 敢于挣脱原作桎梏、在废墟上重建新世界的勇气。
十年磨一剑,当 PTA 终于将执念多年的《葡萄园》搬上银幕,世界看到了一场颠覆性的蜕变。2024 年开机的《一战再战》(One Battle after Another),彻底撕碎了 “忠实改编” 的教条。“为了改好,你只能对这本书加倍粗暴”,PTA 的宣言并非狂言,而是一场精准的艺术外科手术:他不是在摧毁品钦,而是在解构中提炼内核,在重构中激活灵魂。这一次,粉丝终于长成了可以与偶像对话的创作者,而《一战再战》也从 “小说的影像注脚” 升华为 “独立的艺术宣言”。

[美]托马斯·品钦|著,张文宇|译,译林出版社,2018年5月


二、三重解构:粗暴改编的底层逻辑

PTA 的 “粗暴” 绝非肆意妄为,而是一套层层递进的重构策略,每一步都精准指向 “影像化表达” 的核心需求。
1. 符号重置:剥离时代外壳,锻造永恒命题
表层的颠覆一目了然:书名从地域性的 “葡萄园”(Vineland)改为行动性的 “一战再战”,消解了场域的限定,强化了抗争的循环本质;人物设定彻底洗牌 ——“蓝眼睛” 的弗瑞尼茜变身黑人女性帕菲迪亚,精英检察官布洛克成了偏执狂洛克乔,普通女儿普蕾丽化为身份迷茫的夏琳(薇拉),种族、阶级的维度被强行植入;时代背景则故意模糊成 “无坐标时空”,1990 年代与 2010 年代的元素杂糅,手机普及与否成为唯一清晰的时间界碑,年代误植不再是 bug,而是刻意营造的 “永恒感”。
这种重置的本质,是剥离品钦小说中依赖文字游戏的时代烙印(如 “beer rider” 这类需注解才能理解的俚语),将地域化的故事升维为全球性的命题。当美墨边境的移民营地与 70 年代的性解放姿态同框,当极左恐怖袭击与当下的种族矛盾交织,PTA 完成了一次关键转化:品钦笔下 1960 年代的怀旧伤感,变成了 “永恒的抵抗故事”—— 抵抗权力压迫、抵抗身份异化、抵抗历史循环。

2. 叙事提纯:砍断藤蔓,直抵主干
《葡萄园》的魅力,在于品钦式的 “藤蔓纵横”—— 新奇晦涩的名词、光怪陆离的群像(女忍者 DL、“因果理算” 创始人武志、冲浪共和国)如同繁茂的枝叶,包裹着核心情节,营造出包罗万象的迷宫感。但这恰恰是影像的噩梦:观众无法在两小时内破译文字迷宫,只会被枝叶遮蔽主干。
有了《性本恶》的教训,PTA 果断挥刀砍枝:舍弃所有不适合视觉表达的旁支细节,只保留最坚硬的叙事骨架 ——“退隐的前革命者与女儿相依为命,被过去的阴影追杀,缺席的母亲是关键谜团”。随后,他用最锋利的笔触强化骨架:母亲帕菲迪亚的离去,是因与极右分子洛克乔的 “反向强奸” 关系及对组织的背叛;父亲帕特(化名鲍勃)的颓废,是源于爱人背叛、自身虚无与岁月消磨;女儿薇拉的身份困境,直接引爆 “亲生父亲是谁” 的核心冲突。每一笔都干脆利落,每一个情节都直指核心,让品钦式的迷宫变成了一条通往真相的直道,却在终点处留下了更广阔的思考旷野。

3. 主题升维:从时代切片到文明寓言
品钦在《葡萄园》中埋下的左翼思潮、政治荒诞、个人与时代的对抗,被 PTA 提炼成了一部浓缩的文明寓言。他将极左组织 “法兰西 75” 塑造成跨越时空的精神符号 —— 上承美国独立战争与法国大革命的革命传统,下接当下移民冲突、性别政治的现实困境,让这个组织不再是特定时代的产物,而是人类社会中 “抵抗精神” 的具象化。
电影中的所有极端势力,无论是极左的恐怖袭击,还是极右的白人至上组织 “圣诞冒险俱乐部”,都成了被嘲讽的对象。PTA 用密集的喜剧性场景(滴血认亲的荒诞、对暗号的执着)和辛辣的隐喻(洛克乔的 “提纯” 狂热暗合 MAGA 现象),扫射着左右翼的极化、身份政治的撕裂、符号崇拜的异化。品钦用文字游戏讽刺的时代荒诞,被 PTA 转化为影像化的文明病症 —— 当茧房取代广场,暗号重于行动,血统纯度高于人性,这个世界便陷入了 “一战再战” 的循环困境。


三、破壁之后:品钦精神的影像重生

真正的改编,不是模仿原作的皮毛,而是抓住其精神内核并赋予新的表达形式。PTA 之所以成为最懂品钦的导演,恰恰在于他看透了品钦 “藤蔓迷宫” 背后的本质:对权力的质疑、对个体命运的悲悯、对荒诞世界的温柔抵抗。
《一战再战》最动人的突破,在于将品钦隐藏在晦涩文字中的温情与希望,转化为具象化的影像力量。小说中 “社区、个性和家庭可以制衡压迫” 的隐晦暗示,被 PTA 塑造成墨西哥移民瑟吉奥这一角色 —— 他如同乱世中的自由之风,用空手道教会薇拉 “正确呼吸”,用独立思维对抗荒诞,在鲍勃每次陷入绝境时伸出援手。这个人物的存在,让极左与极右媾和的黑暗现实里,透出了一丝微茫的希望:即便世界被撕裂,人性的善意与个体的觉醒,仍可能走出一条狭窄却光明的道路。
而电影的高潮,更是对品钦精神的完美诠释。当薇拉举枪质问鲍勃 “你是谁”,当这个背得出《阿尔及尔之战》台词却想不起接头暗号的 “废柴父亲”,放弃了所有符号化的身份证明,一步步走向女儿拥抱她时,PTA 完成了最温柔的破壁 —— 在一个被密码、标签、身份裹挟的世界里,亲情终于战胜了符号,人性终于突破了异化。这一幕,既是笑点也是泪点,更是对品钦式追问的回应:在 “正确方向” 模糊不清的时代,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联结,或许就是对抗荒诞的终极武器。


四、结语:循环中的希望,抵抗中的永恒

PTA 用 “加倍粗暴” 的改编,完成了一次伟大的艺术破壁。他没有试图复制品钦的百科全书式叙事,而是将《葡萄园》的藤蔓锻造成了一把锋利的利刃,剖开了时代的病灶;他没有沉溺于粉丝对偶像的仰望,而是以平等的创作者姿态,与品钦展开跨越媒介的对话。
《一战再战》最终告诉我们:抵抗从来不是一次性的革命,而是循环往复的坚守;希望也不是遥不可及的乌托邦,而是在每一次身份迷茫时,依然选择拥抱彼此的勇气。就像品钦在小说中埋下的伏笔,PTA 在电影里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 即便世界陷入 “一战再战” 的循环,人性的温情与个体的觉醒,终将成为刺破黑暗的微光。而这,或许就是两位伟大创作者跨越数十年的默契:在荒诞中坚守悲悯,在循环中寻找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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