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城的熟人社会里,康提的生活是套标准答案式的范本。婆家与丈夫的稳定工作托底,两套房三辆车的物质底气,一对双胞胎儿子有七位保姆轮班照料,她无需为生计奔波,不必为琐事操劳。可就是这样被外人艳羡的“贵妇”生活,在她眼里却是一座密不透风的牢笼——肉身被钉在县城的方寸天地,灵魂却在遥远的别处嘶吼。当她提出要带孩子远赴泰国,换一种活法时,丈夫的叹息道尽了周遭人的困惑:“你就是在我家过得太好了,抱着个金饭碗非要去讨饭。”
这场出走,早已不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折腾”。婚前穷游闯世界,婚后出国留学,如今辞职奔赴泰国国际学校,三次脱离既定轨道,都得到了婚姻框架内的默许甚至支持。婆家的包容、丈夫的温厚,在相亲市场上堪称“王炸”的条件,成了捆住她的另一重枷锁——所有人都在问:“你什么都有,凭什么痛苦?”在大众的认知里,痛苦需要标配:是苏敏式的常年隐忍,是婚姻里的结构性压榨,是生存线上的苦苦挣扎。而康提的痛苦,更像一种“无病呻吟”的文学修辞,是被富足生活惯出来的矫情。
争议在社交圈里炸开了锅。一派直言无法共情:“苏敏的出走是挣脱压迫,她的出走更像任性逃避。”另一派则尖锐反驳:“难道痛苦还要分三六九等?凭什么只有熬到绝境的女性,才有资格追求自我?”两种声音的碰撞,恰恰戳中了当下社会的认知裂痕——当物质匮乏不再是主要矛盾,我们是否读懂了另一种精神困境?

康提的痛苦,从来不是生存层面的匮乏,而是存在层面的厌倦。“这个家我几乎没太付出过,也毫无话语权”,公婆的照料、丈夫的包容,看似是托底,实则让她成了家庭里的“局外人”。没有付出,便没有价值感;没有话语权,便没有存在感。更让她窒息的,是县城生活的一成不变:“每天太阳从东边升起洒在桌面,从西边落下照在沙发,一天就过去了。坐在这里一天就知道一年,一年就能望见未来五年的模样。”这种一眼望到头的安稳,对天性渴求新鲜的她而言,是慢性的精神凌迟。
她的躁动刻在骨子里。小时候上学放学总要走不同的路,只为捕捉一点新鲜;在县城最豪华的酒店办公室里,同事羡慕她的安稳,她却在日落时感慨“又荒废了一天”。大学毕业后环游世界的那一年,成了她人生里的光——“那一年的经历,比十几年读书加起来还多”。见过大海的人,再也无法假装满足于溪流。“我的心已经关不住了”,她清楚自己说不出想要的生活具体是什么样,但无比确定“不能是在这里”。那种局促与逼仄如此具象,像一双无形的手扼住喉咙,让她不得不走。
这份“不得不走”的决绝,本质上是一场迟到的青春期叛逆。我们的社会总在教导孩子做“懂事的小大人”,把任性与折腾视为洪水猛兽,要求每个人按部就班地长大、成家、安稳度日。可那些被压抑的探索欲、被搁置的自我,从不会真正消失。它们会在某个安稳的瞬间突然爆发,让成年人回过头去,弥补年少时未完成的遗憾。康提的折腾,不是对困境的反抗,而是生活富足到一定阶段后,对“自我未完成”的强烈补偿——她不想再做“好妻子”“好妈妈”这些被定义的角色,只想做“真正的自己”。

也正因如此,她的出走被贴上了“自私”的标签。有人指责她“只想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迁就她”,毕竟她从未真正投入母职,带娃的重担始终落在保姆与家人身上。可反过来想,若她压抑内心的渴望,留在“金饭碗”里做一个麻木的“贵妇”,难道就是对家庭的负责?这种争议的背后,是传统家庭角色与现代女性自我意识的激烈对抗。
康提的故事,更像一个社会心态变动的信号——女性对自我实现的渴求,已经穿透了城市的边界,抵达了县城的土壤。这让我想起1963年贝蒂·弗里丹在《女性的奥秘》中提出的“无可名状的难题”:战后美国郊区的中产阶级女性,衣食无忧却夜夜难眠,她们不断追问自己“难道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弗里丹将这种困境定义为“舒适的集中营”,指出女性的自我实现,终究要靠自己的创造性工作,而非家庭的附庸。这本书直接点燃了美国第二波女权运动,也让我们看到,当下中国女性经历的精神困惑,早已在发达国家上演过。

《我的解放日志》
回望历史,易卜生《玩偶之家》里的娜拉,曾是中国五四新青年的精神图腾。那时的知识分子与青年男女,将娜拉的出走视为挣脱家族专制的觉醒象征,没人追问“娜拉该不该走”,只羡慕她出走的勇气。可许慧琦在《“娜拉”在中国》中揭露了残酷的现实:许多出走的青年,尤其是女性,最终陷入困窘,甚至沦为社会的傀儡。“出走即解放”的迷思,反而成了新的枷锁。
鲁迅曾悲观地预言,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堕落,便是回来”。毕竟在全社会尚未为女性自我解放做好准备时,任何突围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康提自己也清醒地对丈夫说:“就当是我替你自由吧,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就铩羽而归了。”
没人能预判她的泰国之行是喜剧还是悲剧。或许她会铩羽而归,重新回到县城的安稳里;或许她能在异国他乡找到自我,活出另一种可能;又或许,她最终会在两种生活之间找到平衡。但无论结果如何,她的出走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它提醒我们,当物质的匮乏不再是枷锁,精神的自由便成了新的追求。我们不必苛责她的“矫情”与“自私”,更该思考如何为那些渴望“活出自己”的女性,提供更多元的生存空间,让她们不必以“出走”的决绝,去换取自我实现的可能。毕竟,一个允许女性自由选择的社会,才是真正进步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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