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菜缘何被贴上 “民工饮食” 的标签?

收录于 社会文化 持续更新中
  当人们在城中村的大排档里点一份江西小炒,或是在早餐摊接过一碗淋满辣椒油的拌粉时,很少有人会追问:这片被“辣、油、咸”标签定义的土地,曾是中国饮食文明的源头

  当人们在城中村的大排档里点一份江西小炒,或是在早餐摊接过一碗淋满辣椒油的拌粉时,很少有人会追问:这片被“辣、油、咸”标签定义的土地,曾是中国饮食文明的源头高地。从1.2万年前的稻作初兴,到唐宋文人的雅馔风骨,江西饮食的荣光早已被现代化进程中的失落所遮蔽。一碗普通的拌粉,盛下的不只是米粉与佐料,更是一个省份在历史浪潮中被重塑的命运。

  江西的饮食起点,足以让整个东亚饮食圈仰望。万年县仙人洞遗址的考古发现,将世界稻作栽培史的源头定格在这里——当先民第一次将驯化的稻粒烹煮成羹,“饭稻羹鱼”的饮食底色便在此奠定,这是中式饮食文化最古老的基因密码。彼时的江西,不只是物产丰饶的粮仓,更是味觉觉醒的发源地。

  这种味觉觉醒,在后世的文人笔下逐渐升华为一种精神追求。陶渊明在庐山下“采菊东篱下”,品酌间写下“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不经意间确立了中国饮食文化中“自然本味”的最初范式;欧阳修“清泉在手,美酒佳肴”的闲适,黄庭坚“箸下剧甘肥”的酣畅,王安石“只吃眼前菜”的通透,三位江西籍大家的饮食体悟,将食材与心境、风骨相融,构建起江西饮食的文人雅韵。

  明清时期,这份雅韵仍有延续。汤显祖在《牡丹亭》的市井图景中写下“村镇上,酒旗风。村醪贱,不用钱。黄鸡肥,白酒甜”,字句间尽是江西物产丰饶的鲜活写照;《江西通志》直言“江西之民,耕读为本,饮食尚俭,然物产丰饶,稻米甲天下”,《赣州府志》更细致罗列“茶油清香,可代脂膏;米粉细滑,胜过麦面;豆豉醇厚,佐餐良伴”,字里行间皆是物阜民丰的自信。彼时的江西饮食,既有耕读人家的质朴,也有文人雅馔的精致,更有商帮往来带来的风味交融,即便与后来的川鲁粤淮扬诸菜系相较,也毫不逊色。

  历史的转折,往往猝不及防。19世纪中叶,太平天国运动席卷江南,江西沦为主战场,《清史稿》中“丁口减半”的记载,道尽了这场战乱的残酷。人口锐减的背后,是人才的断层、财富的流失——曾经比肩欧黄王的江西大家,此后再未出现;无数江西宗族被迫迁徙,史学大师陈寅恪的家族便在此期间迁往湖南。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原本武风更盛的湖南人,借镇压太平天国之功崛起,将江西千年积累的资源尽数吸纳。《中国移民史》的数据显示,1947年湖南人口中约27%源自江西,就连韶山毛氏,先祖也来自江西吉州。江西与湖南的政治地位、文化形象,自此悄然逆转。

  如果说战乱是江西饮食的“元气之伤”,那么交通的边缘化,便是压垮其优势的“最后一根稻草”。1898年京汉铁路开工,这条连接华中与华南的交通大动脉,刻意绕开了江西,千年繁忙的赣州水路就此衰落。1911年,江西巡抚冯汝骙在奏折中哀叹:“铁路兴而水运衰,商贾避赣而趋鄂粤,赣省日渐边缘。” 交通的闭塞,让江西物产难以流通,饮食文化的传播更无从谈起。曾经瓷都景德镇的窑工,在清初还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到了民国初年,便只能靠简单快捷的“辣酱拌饭”果腹——这或许是江西饮食“平民化”的最早雏形。

  辣椒的普及,更像是江西饮食“下沉”的注脚。清中后期至民国,辣椒从湘东传入赣西,因其易种植、耐储存、能开胃的实用性,迅速在江西扎根。在战乱与贫困的双重挤压下,这种“廉价的刺激”成为江西人果腹的最优解,也让江西饮食逐渐与“辣”绑定。但此时的辣,早已失去了文人雅馔的精致,沦为满足生存需求的简单调味。

  1949年后,江西的边缘化从饮食延伸至经济社会的方方面面,形成了令人唏嘘的“环江西带”。交通上,沪昆、京广、合福等高铁在周边省份贯通时,江西高铁建设迟迟滞后,直至2023年,运营里程才达2094公里,排名全国第八,仍落后于广东、安徽、湖南;教育上,江西无985高校,仅南昌大学一所211支撑,2023年高考数据显示,江西学子考取985、211的分数线与位次普遍高于周边省份,而江西师范大学2019年的调查更显示,65%的毕业生选择离开江西就业;经济上,“环江西万亿城市圈”的调侃背后,是2023年GDP排名第15、人均GDP仅排第23的尴尬,上市公司数量、新兴产业布局均与周边省份存在差距。

 

  经济与社会的全面落后,最终投射到饮食文化的话语权上。当粤菜借改革开放东风成为“高档”的代名词,湘菜靠媒体传播让“香辣”风靡全国,徽菜凭资本运作占据高端市场时,江西饮食却彻底失去了发声的能力。在“精致味觉环江西带”的包围中——东边是浙菜的精致与数字经济的繁华,南边是粤菜的生猛与珠三角的制造业活力,西边是湘菜的火辣与长株潭城市群的崛起,北边是徽菜的醇厚与合肥的科技动能——江西成了被遗忘的味觉孤岛,唯一的标签便是“辣”,且是那种被简化为“无麻无层次”的粗鄙之辣。

  2000年后,“江西小炒”在全国遍地开花,成为江西饮食最直观的名片。截至2023年,全国登记在册的“江西小炒”店铺超15万家,覆盖300多个城市,但这些店铺有着高度同质化的特征:从不标注“赣菜”,多扎根城中村、工业区、大学城,人均消费仅20-30元,菜单永远是小炒肉、辣椒炒蛋、炒粉、拌粉的循环。这背后,是江西外出务工人员的生存现状——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江西外出务工者65%集中在制造业、建筑业等体力行业,月收入中位数低于全国平均水平。他们的消费能力决定了“江西小炒”的定价,工作强度决定了对“下饭、快捷”的需求,而文化自信的缺失,让他们不敢提及“赣菜”的传统。

  江西饮食的“民工化”,本质上是经济地位的外化。当一个省份在高铁、高校、GDP等关键指标上全面落后,其文化符号必然被简化为最原始的生存需求:辣是为了下饭,油是为了扛饿,咸是为了保存。15万家“江西小炒”店铺,不是赣菜文化的传承,而是江西人在异乡生存的缩影,是15万个被简化、被标签化的文化符号。没人再记得陶渊明笔下的自然本味,没人再关注汤显祖笔下的丰饶物产,更没人在乎1.2万年前先民培育稻作的初心——那些关于饮食的敬畏与追求,早已被生存的现实所淹没。

  祖上的荣光,终究成了难以背负的枷锁;文人的雅馔,也沦为无法传承的负担。如今,当一碗拌粉端上餐桌,米粉的细腻早已被辣椒的辛辣掩盖,就像江西的历史底蕴,被现代化进程中的失落所遮蔽。这碗拌粉里,装的不只是食材与佐料,更是一个省份的挣扎与不甘,是一个被遗忘的饮食文明,在时代浪潮中的生存之歌。

推荐社会文化

苏公网安备 11011xxxxx号 苏ICP备2025192616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