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子生都挤着进网班,可万一跟不上,连普通尖子班的节奏都找不回来怎么办?”秋日开学季来临前,甘肃某县中高一新生小嘟的纠结,正是无数县域优生家庭的共同困境。这场“网班还是普尖班”的抉择背后,藏着的是县域教育在优质资源渴求与发展迷茫中的集体焦虑,更折射出国家教育公平进程中,技术、政策、资本与个体命运交织的复杂图景。
县域高中的“塌陷”曾是教育领域的痛点。十余年前,城市化浪潮叠加民办教育扩张,催生了教育集团垄断1.0模式。超级中学通过跨区域“掐尖”搜罗优质生源,依托充足经费与顶尖师资形成升学优势,再通过挂靠分校、绑定房地产等方式扩大版图。这股风潮下,县区家庭不惜重金送孩子奔赴省市名校,县中则陷入“生源流失—升学率下滑—声誉受损”的恶性循环。陕西旬邑中学曾有过这样的窘境:2018年中考前100名学生中,91人选择前往西安、咸阳的名校就读,留下的学校面临师资结构失衡、教学理念陈旧的多重困境。
就在县中发展举步维艰之际,网班模式如一场“及时雨”席卷而来。这种由成都七中2002年首创的远程直播教学模式,将超级中学的课堂、作业、考试实时同步至县域高中,被称为“家门口的超级中学”。随着严禁跨区“掐尖”政策收紧,网班更成为弥补县中尖子生无法就读超级中学遗憾的重要途径。此后,衡水中学“衡中云校”等名校项目纷纷跟进,截至2025年6月,衡中云校已辐射全国6省31所县域高中,一场以技术为载体的教育资源重构运动全面铺开。

“云班”上课 资料图
对县域而言,网班的价值不言而喻。对学生家庭来说,无需背负天价学区房或背井离乡,就能让孩子与省城“天才”共享名校资源;对县中和地方政府而言,网班更是扭转困局的“金字招牌”。四川凉山雷波中学作为曾经的“教育洼地”,通过与成都七中“异地同堂”,本科上线人数从堪堪百人跃升至四百人以上;泸州古蔺县蔺阳中学的“公益网班”,更让一本上线率从20%飙升至96%,两名农村留守女童借此考入北大。这些亮眼成绩,让“一块屏幕改变命运”的故事广为流传,也为网班模式赢得了政策背书——2025年教育部等六部门印发的《县域普通高中振兴行动计划》,明确鼓励城市高中向县中开放优质数字教育资源。
但这份希望的背后,是高昂成本筑起的门槛。容兴高中为两个年级的衡中云班采购一年技术服务,预算就达66万元;昆明禄劝一中2018年时,网班理科资源费每年7万元、文科6万元,这还不包括设备投入。起初,唯有能获得国家拨款或公益资助的教育贫困校才能涉足,凉山木里凭借3000万元教育部专项资金引入网课,古蔺县则靠企业资助实施“一块屏公益网课”。而对更多县域来说,这笔开支成为沉重负担,甚至有地方政府不惜贷款3亿元建设新校区推动网班项目,使其沦为关乎地方声誉的“面子工程”。

图截自河北衡水中学2023云校宣传片
比成本更棘手的,是网班落地后的深层困境。首当其冲的是学生的“水土不服”。超级中学的授课节奏、难度均以全省掐尖的优生为基准,这些学生大多有“超前学习”基础,而县中学生往往难以跟上。前端老师全英文授课时,县中学生可能如听天书;前端学生快速破解压轴题时,县中学生或许还未吃透基础概念。有亲历者回忆,高一首次月考除语文外全科不及格,30多分的物理试卷带来巨大心理落差。为追赶“神仙速度”,不少学生陷入通宵预习、消化两套作业的疲惫状态,最终出现残酷的“马太效应”:少数强者脱颖而出,多数原本的尖子则在持续挫败中厌学弃学,成绩反不如普通班。

图自衡水中学宣传片
县中教师群体的“角色消解”更具隐蔽性。在网班架构中,本地教师从知识传授者沦为“技术管理员”“纪律维护者”,坐在教室后排看着屏幕上的名师授课,自身却缄默不语,有老师坦言“上了一两年网班后,不知道该如何讲课了”。这种“隐性架空”如同慢性肌肉流失,当最骨干的教师不再承担教学创新职责,县中自身的教研体系便会逐渐瓦解,更难言培养下一代因材施教的教师。更深远的影响在于教育本质的缺失,单向的信号传输屏蔽了师生间的情感交流与思想碰撞,当屏幕那端响起热闹互动声时,县中课堂常一片死寂,学生从默默回答到放弃思考,最终麻木抄写标准答案,师生、同学间的关系也变得“原子化”疏离。
更需警惕的是资本入局带来的异化风险。湖北郧西一中“双师班”事件揭开了冰山一角:该校与襄阳四中开展网络授课,每生每年收取7500元费用,却通过第三方教育公司收取,且未在教育部门报备,涉嫌规避监管。调查发现,收费企业由外地教育培训机构控股,所谓“双师教学”沦为商业套利工具。有评论尖锐指出,这可能是“教育垄断2.0模式”——超级中学从过去的“抢生源”变为“抢生源的注意力”,通过网班实现资源变现,而资本的介入则让教育的公益性面临被侵蚀的危险。西安交大王旭清教授直言,超级中学的提分秘籍是师生长期磨合的结果,直接照搬给基础薄弱的县中,就像让初中生做高中生的题。
网班的出路绝非因噎废食,而在于完成一场从“单向接收”到“双向赋能”的深刻转变,回归土地与育人本身。已有不少县中开始积极求变,探索出可行路径。在教师角色重塑上,“双师育人”模式逐渐兴起:甘肃岷县一中推动本地教师与前端教师同步备课、教研;陕西旬邑中学采用“线上名师+线下骨干”的“双师双课”模式,明确线上线下课时比为1:2,线下教师承担更多个性化辅导职责,该校语文成绩曾因此平均提升10分左右。这种模式让本地教师重掌课堂主导权,在实践中提升专业能力。
帮扶重心的转变更为关键,需从“授人以鱼”转向“授人以渔”。外部援助不应是成品课的倾销,而应聚焦本地教研能力与师资队伍的“造血”。信阳市通过与优质高中结对,开展实地研学、名师结对、教师跟岗培训,将帮扶重点落在教师成长上;四川凉山、眉山的“网链共享计划”,把网班课程作为本地教师的“活教材”,组织联合教研实现双向深耕,这与《县域普通高中振兴行动计划》“健全以校为本的教研制度”的要求高度契合。湖北麻城一中更以自身实践证明,不靠网班依赖,通过系统化内生改革,同样能实现8名清北、600分以上211人的亮眼成绩,彰显了县中自主突围的可能。
破除“唯清北论”的单一导向,探索多元发展路径,是县中振兴的根本之道。教育的终极目标不是制造少数“状元”,而是助力多数学生实现健全人生。县中应结合本地实际,开设特色课程、探索普职融通,为学生提供多样化的出彩通道,而非盲目卷入他人设定的赛跑。正如西南大学附中的U云校项目,通过多元帮扶模式助力40多所县域学校提升本科上线率,证明了优质资源共享的多元可能性。
2025年末,成都七中网班毕业生的线上合唱《干杯》视频感动无数人,“远隔千里,却是彼此青春的见证者”的留言,道出了网班最温暖的价值。科技本应是连接梦想与现实的桥梁,让孤岛看见彼此,让奋斗产生共鸣。网班作为教育数字化的重要实践,在促进教育公平、服务县中振兴中的积极意义毋庸置疑,但我们必须清醒认识到:那块屏幕可以是一扇窗,让学生眺望更辽阔的世界,却不应成为唯一的出路;可以是一束光,照亮偏远学子的梦想,却替代不了脚下土地的坚实滋养。
未来,唯有坚守教育初心,规避面子工程与资本异化,将网班转化为提升县中内生动力的工具,才能让技术真正服务于教育本质,让县域高中在振兴之路上走得更稳、更远。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底线思维,作者:左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