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terisk magazine上一篇题为《中国科技正典》的文章,其选题灵感源自此前硅谷语境下的《硅谷正典》。最妙的是其独特的传播坐标:一位中国作者,在美国杂志发声,面向美国读者解答一个核心问题——中国科技精英的思想养分源自何处,他们的精神脉络又如何铺展。这个选题的精妙之处,恰恰在于它戳中了两个认知盲区:对美国人而言,这是填补中国科技认知空白的尝试;对中国人来说,这是一个“人人自以为通晓”却实则从未被真正审视的命题——多数人想当然地将中国科技精英视作硅谷的“分支”,这种惯性认知让该主题的深度挖掘变得格外艰难。
需先厘清一个前提:作为面向美国读者的文本,这篇文章的部分观点或许存在可商榷之处,但我们无需纠结于此。一方面,这是作者基于传播目标的职业履职,未必带有明确立场;另一方面,立场本身是思想表达的自由,不应成为评判文本价值的首要标准。而这篇文章最核心的意义,在于提供了一个珍贵的“他者视角”——让我们得以窥见,在硅谷逐渐开始质疑“美国例外论”、对中国科技既好奇又忌惮的当下,西方世界是如何试图解读我们的。

作者在文中直言:“硅谷及其西方知识装置长期充当系统化思想生产的中心,以压倒性的力量单向输出理念。相比之下,中国的技术方法论、框架,甚至梗与迷因,并未以同等的规模或深度传向西方。”这一判断精准点出了中西科技思想传播的失衡,但文章的缺憾也同样明显:选题极具价值,论点覆盖全面,却存在准确性不足、论据支撑薄弱的问题,整体更像一部论著的提纲而非完整的论证文本。这种缺憾并非单纯源于篇幅限制,更深层的是结构与认知路径的偏差。
文章的论证始于“破题”:向美国读者强调,理解中国科技的思想根基,是读懂中国科技崛起的关键。其背景是硅谷对中国科技的复杂心态——从最初的忽视到如今的好奇,甚至夹杂着嫉妒。但作者未能进一步追问:硅谷对中国的“无知”,究竟指向何处?是不了解中国科技精英的书单,还是不清楚他们的技术实力,抑或是未能触及他们深层的思想观念?事实上,中国信息科技产业确有过“模仿起步”的阶段,这是不争的事实,但硅谷对中国科技企业的忌惮,根源恰恰是对这种“模仿”背后思想逻辑的误读——他们将这种学习简化为“抄袭”,却未看到其背后的本土化改造与实用主义逻辑。
书单解读是文章的核心章节之一。作者罗列了十年前中国科技圈流行的商业著作,从乔布斯、彼得·蒂尔、马斯克,到瑞·达利欧、凯文·凯利,几乎清一色是硅谷或西方商业精英的作品。字里行间满是尖锐批评:一是中国商业思想对硅谷的全面借鉴,原创性不足;二是中国人习惯将书籍“产品化”,尤其讽刺了《信息简史》这类动辄附上四五篇序言的现象,暗指中国商人借此在品牌潮流中“凑热闹”。
但作者只看到了表象,却未深究背后的本质。这种对西方商业著作的追捧,实质是一种“先进文明授权”的心理诉求。在市场化初期的全球化语境下,“言必称硅谷”、标榜自己读懂硅谷思想,成为科技从业者证明自身掌握先进生产力的标签,进而获取市场认可。这是资本主义全球化带来的特殊红利:只要市场化程度足够,便可以直接“抄答案”,无需深究解题思路。中国对硅谷的学习链条,确实呈现出“结果导向”的特征,一切都围绕“商业成功”展开。但由此将中国科技精英定义为“硅谷的延伸”或“通盘的抄袭者”,则陷入了认知误区——他们忽略了,中国科技从业者从未盲目接纳所有思想,而是始终以“为我所用”为筛选标准。就像约翰·多尔与彼得·蒂尔的著作同样流行,但极少有中国从业者会关注二人政治主张的差异,他们真正吸纳的,只是其中可转化为商业实践的方法论。
文章对凯文·凯利的追捧现象的解读,也存在类似的局限。作者认为,凯文·凯利将科技视为自主力量的观点,恰好契合中国自主创新的话语体系,因此受到追捧。这一观察不无道理,但仍未触及核心:某种思想之所以能被广泛接受,本质是它能回应特定阶段的现实需求。凯文·凯利的思想之所以能风靡,是因为它为中国科技产业从“模仿”走向“创新”提供了理论支撑,而非单纯的话语契合。
文章后续将毛主义、邓小平理论、儒法道传统,乃至刘慈欣与金庸纳入中国科技精英的思想资源,这一拓展看似全面,实则偏离了核心议题。这些思想资源确实深刻影响着每个中国人的精神底色,但将其直接等同于科技精英群体的专属思想脉络,未免过于笼统。在实操层面,中国商人对这些传统思想与硅谷思想的处理方式并无二致——均以实用主义为核心进行筛选与改造。若说中国企业家信奉儒家思想,却鲜有企业真正构建起家族血缘式的共同体;所谓“老板称员工为兄弟”,更多是职场话术而非文化践行。倒是“儒表法里”的说法尚有几分道理,但这种特质并非源于观念认同,而是制度环境与商业实践共同作用的结果,这一点文章并未提及。
金庸武侠所代表的“江湖”文化,同样被误读。“江湖”在中国文化中,本是远离庙堂的民间权力结构,承载着政府职能之外的社会治理功能。但在当下高度规范化、与政策导向紧密关联的科技行业,再谈论这种“庙堂之外”的民间属性,显然脱离了现实语境。作者试图用西方熟悉的“正典”框架,套取中国科技精英的思想体系,却忽略了一个核心事实:“硅谷正典”的存在,建立在其独特的创业生态与思想传承之上,而将这种框架直接移植到中国,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
这恰恰是硅谷解读中国科技精英的最大困境:若始终以自身为参照系,用“硅谷正典”的逻辑去解构中国科技的思想脉络,最终只会陷入更深的认知迷雾,甚至因误解而产生更多恐惧。但我们无需因此感到骄傲——硅谷的“看不懂”,恰恰折射出中国科技精英群体的深层问题:他们中的许多人缺乏稳固的思想根基,如同在浪潮中漂泊的浮萍。浪头平缓时尚可借势崛起,一旦浪潮退去或遭遇风暴,便极易失去方向。这种“无根性”,让整个群体的“保质期”普遍短暂。
上周与同事闲聊时,我曾表达过对曹毅、曹曦两位同辈精英的失望。作为行业内的拔尖者,二人近期纷纷推出新基金,但他们的思考与表达,却未能展现出超越前人的思想深度,核心问题便在于“无根”。作为同龄人,我曾坚信,当80后成为行业中坚时,能够为这个社会带来一些真正的改变。但从曹毅、曹曦身上,我并未看到这种可能性。他们从红杉这样的顶尖机构走出,试图再造两个“小Neil”,本质上仍是在复制前人的“成功模板”。我无意对他们进行人身攻击,正如我在《中国风险投资史》中所写的:行业内的年轻人,最初以熊晓鸽、沈南鹏、张磊为榜样,后来转而效仿曹毅、曹曦。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是:新一代从业者脱颖而出,难道仅仅是为了成为老一辈的“子集”吗?这种“无根”的复制与传承,或许才是中国科技精英群体最该警惕的危机。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投中网,作者:董师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