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悼明”“反清复明”俨然成为舆论场的热门议题。前者寄托着部分人对明朝的追忆与哀悼,后者本指明清鼎革之际,汉人及反满势力为推翻清廷、恢复明室统治的系列抗争,如今却被赋予了新的情绪色彩——从解读《红楼梦》时附会其“反清悼明”的主旨开始,一种非此即彼的历史认知逐渐蔓延:清朝被全盘否定,明朝则被塑造成完美的理想政体,甚至衍生出“若无清朝,中国必更繁荣”的假设。
情绪的狂欢终究需要历史理性的校准。当我们跳出单一的价值评判,回到明清易代的历史现场,便会发现这些流行认知背后,藏着被选择性叙述遮蔽的真相。我们亟需回答三个核心问题:“反清复明”的历史本质究竟是什么?清朝真的是“不该存在的历史错误”吗?被追忆的明朝,果真如想象中那般完美?
“任何历史叙述都是选择性的结果,从来没有绝对的定论。”这一认知,正是我们重审这段历史的前提。当一种历史解读成为风潮时,我们更需警惕:它是否陷入了单一叙事的陷阱?
一、被革命叙事塑造的明清认知:清朝“负面形象”的由来
若想理解当下对明清的极端化评价,必先回溯其认知源头——清末至民国的排满革命叙事。这段时期的历史语境,直接奠定了后世对清朝的负面刻板印象。清末,排满革命风起云涌,推翻满清政权成为时代核心诉求。革命的成功,既印证了清廷的腐朽无能,也强化了“满清误国”的认知。而革命后中国并未立刻实现富强,更让这种认知雪上加霜:人们习惯性地将近代中国的落后,全部归咎于满清的统治。在这种叙事逻辑下,历史叙述必然呈现出鲜明的倾向性:一方面极力放大满汉之间的民族冲突,另一方面刻意刻画清朝的种种失败与黑暗。
值得注意的是,民国的建立本身带有强烈的偶然性。它并非各方势力深思熟虑后的必然选择,而更像是革命浪潮中各方妥协的“共同公约数”。试想,若革命胜利的进程稍缓,各方势力有更充足的时间合纵连横,“中华民国”这一名称或许不会出现,第一任临时大总统也未必是孙中山。孙中山力排众议坚持“民国”命名,背后是其超越代议制、追求直接民主的政治理想,但在当时,这一理想远未成为全民共识。
事实上,主导清末革命的核心动力,并非对民主共和的热情向往,而是对满清的集体仇恨。从1895年开始,十几年间,这种仇恨从秘密会党的地下行动,逐渐扩散为全民性的情绪动员。在民国肇建的过程中,种族主义扮演的角色,远比共和理念更为关键。这种强烈的汉人中心主义情绪,直接影响了历史叙述的选择:凡是能证明清朝“该被推翻”的内容,都被重点凸显;凡是能印证明朝“值得怀念”的细节,都被刻意放大。
于是,清兵入关时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清廷推行的“留发不留头”剃法令与文字狱,都成为控诉清朝的核心论据;而明朝的腐朽与黑暗,却被有意淡化。这种带有强烈情绪色彩的历史叙述,逐渐固化为一种集体认知:清朝是“历史的错误”,而明朝是“被误取代的正统”。
二、明朝的“续命密码”:高度驯化的官僚体系
在“悼明”的叙事中,晚明至南明的士人常被塑造成“悲剧英雄”——从史可法坚守扬州,到郑成功收复台湾,他们的忠君爱国被反复颂扬。但如果我们跳出“南明独立叙事”的框架,以连贯的视角审视明朝中后期的历史,尤其是对比宋朝士人与皇权的关系,便会发现明朝政治体制的致命缺陷。明朝自朱元璋建国起,就确立了与前代截然不同的政治模式:皇权高度集中,皇帝高高在上,士人官员沦为纯粹的“执行者”,而非“合作者”。这种模式在明朝中后期逐渐暴露弊端:从正德皇帝沉迷享乐,到嘉靖皇帝潜心修道,再到万历皇帝数十年不上朝,明朝的皇权长期处于“失能状态”。更荒唐的是,有的皇帝赌气罢工,有的皇帝任性滥杀大臣,朝廷的权力运作早已高度失常。
令人费解的是,为何在皇权失能、朝政混乱的情况下,明朝仍能维持近三百年的统治?答案在于其高度驯化的官僚体系。这套体系具有“自动运作”与“自我压抑”的双重特质:当皇帝失能时,它能凭借既定的流程维持国家基本运转;但面对皇权的荒乱,它只会进行程式化的劝诫,绝不会质疑皇权的合法性,更不会挑战皇权的权威。
从本质上来说,明朝的官僚体系是一套被“忠君思想”深度洗脑的价值系统——忠君信念压倒了一切其他原则。以“忠君”为标准衡量,这些士人的确值得肯定:他们愿意为朱家王朝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以“读书人应有的独立思考与原则坚守”为标准,这些士人却完全“不及格”。面对皇权的荒唐,他们提不出任何有效的抗衡原则;面对国家的危机,他们找不到任何根本的解决办法。他们的“忠”,更多是对“皇权符号”的盲目效忠,而非对“国家民生”的真正负责。
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王阳明及其开创的“阳明学”显得尤为珍贵。“阳明学”最核心的价值,在于保留了“读书即思考”的种子——它鼓励士人在读书中质疑、在实践中寻答案,而非盲目接受既定的解释。遗憾的是,“阳明学”在明朝始终未能成为主流思想,其影响范围极为有限。
反观日本,“阳明学”传入江户时代后,逐渐成为武士阶级的价值共识,进而奠定了武士道的哲学基础,最终为日本的“倒幕运动”与“明治维新”提供了核心动能。这一对比足以证明,“阳明学”具备打破僵化体制的行动潜力。若明朝能有更多士人接受“阳明学”的思想,若这套思想能扩大影响范围,明朝的绝对皇权或许不会如此稳固,其政治体制也未必会走向腐朽。
三、“复明”值得肯定吗?跳出种族主义的历史评判
明朝灭亡后,大量士人坚守“复明”信念,不同阶层的人参与到反清斗争中。在传统的历史叙述中,这种行为被视为“正义之举”——核心依据是“华夷之辨”:汉人不应向异族投降,必须坚守民族气节。但这种以“种族”为核心的评判标准,真的站得住脚吗?金庸的武侠小说,恰好记录了这种评判标准的转变。他的第一部小说《书剑恩仇录》,仍坚守传统的种族立场:故事设定乾隆皇帝是汉人,陈家洛带领的“红花会”试图劝他“反清复明”,将“汉人的皇帝”取代“满人的皇帝”视为终极理想。但到了最后一部小说《鹿鼎记》,金庸彻底打破了这种认知:汉人的“天地会”内部纷争不断,为了权力互相倾轧;而满人的康熙皇帝,却以“永不加赋”的政策体恤民生,巩固政权。这部小说以通俗的方式提出了一个深刻的问题:难道汉人建立的王朝,就一定比满洲人建立的王朝更好吗?
在《碧血剑》中,金庸进一步解构了“种族主义叙事”。这部小说以明末流寇之乱为背景,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事实:李自成领导的流寇是汉人,但他建立的政权却极为残暴;崇祯皇帝是汉人君主,但他刚愎自用、滥杀无辜,自杀前甚至砍杀自己的女儿。这些情节都表明,金庸自己也逐渐动摇了原本坚守的种族立场——他意识到,王朝的好坏,与统治者的“民族身份”无关,而与执政的理念和成效有关。
回到历史本身,明朝政权其实并无太多“高贵的价值建树”值得士人效忠。近百年间,明朝几乎没有出现过像样的君主,朝廷也没有成就过几件像样的大事。士人们效忠的,不过是“朱家王朝”这一符号;他们坚守的,不过是“华夷之辨”这一僵化的理念。更讽刺的是,为了维持皇权的稳定,明朝的士大夫常常与宦官勾结,形成派系倾轧的局面:一边是为了“皇帝家事”互相攻讦,一边是勉强维持国家的基本运转。在这种情况下,坚持“复明”,真的是值得肯定的正义之举吗?
四、被忽略的历史真相:清朝对残破中国的重建
传统的历史叙述,因对满洲人的厌恶而刻意忽略了一个关键事实:满洲人入关时面对的,并非一个“富庶的战利品”,而是一个“残破的烂摊子”。跳出汉人中心主义的立场,我们才能看到清朝统治的另一个面向。西方汉学家因没有满汉民族冲突的包袱,往往能给出更客观的解读。在“新清史”兴起之前,西方汉学界对明清历史的研究有两个清晰的脉络:其一,明朝的民间活力极为旺盛,城市与商业发展达到顶峰,但朝廷早已失去对社会的领导权——正是因为“官退”,才促成了“民进”的繁荣,这种“官退民进”的现象,是明朝历史最值得研究的核心;其二,评价清朝的统治,必须建立在“明朝遗留的残破局面”这一基础上。
史学家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Jr)从历史事实来看,满洲人确实完成了这项工程。他们平定流寇、整顿吏治、恢复农业、稳定赋税,逐渐将一个残破的中国重新纳入有序的统治轨道。这一成就,恰恰是汉人中心主义叙事与“驱除鞑虏”的革命情绪所不愿承认的。事实上,满洲人的入关并非“历史的错误”,而是在特定历史情境下,对中国社会秩序的一次“重构”。
更值得注意的是,满洲人入关时的野心,并非“统治整个中国”。1644年,两件大事同时发生:李自成攻进北京,崇祯皇帝上吊自杀;皇太极去世,六岁的福临继位(即顺治帝)。诸多历史因素在此刻交织,促成了明清易代的划时代巨变。满洲人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意外地接过了统治中国的重任。他们的成功,并非仅凭武力,更在于他们提出了适应当时社会需求的治理方案——若这些方案失败,清朝根本不可能存在。
结语:以理性视角重审历史
“悼明反清”风潮的兴起,本质上是一种情绪性的历史回望。但历史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单选题,更不是“情绪宣泄”的工具。清朝有其黑暗的一面,如民族压迫、思想禁锢,但也有其不可忽视的历史贡献;明朝有其繁荣的瞬间,如民间活力、文化昌盛,但也有其致命的体制缺陷。跳出种族主义的偏见,摆脱革命叙事的桎梏,我们才能真正读懂明清易代的历史真相。历史的价值,不在于为我们提供情绪的寄托,而在于为我们提供理性的启示。当我们以“多元视角”审视历史时,才能避免陷入单一叙事的陷阱,才能真正从历史中汲取智慧。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看理想 ,作者:杨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