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骗局与空心母亲:一场无法和解的母女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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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君的梦,从来没有母亲王季的位置。那些深夜里支撑她熬过崩溃的,是她笔下的纸片人——那是她用百万稿费筑起的创作王国,也是她被母亲掏空后,唯一的避难所。  当

  范君的梦,从来没有母亲王季的位置。那些深夜里支撑她熬过崩溃的,是她笔下的纸片人——那是她用百万稿费筑起的创作王国,也是她被母亲掏空后,唯一的避难所。

  当王季在大年三十的年夜饭桌旁,被跨省追捕的警察出示刑事拘留书时,范君心里翻涌的不是悲伤,而是一句冰冷的质问:“就不能多关她一阵子吗?最好判个一年半载,别出来了。”

  这句对警察说的话,成了她与母亲彻底决裂的宣言。不久后,漫画家范君以“花香蘑菇”的网名,在社交媒体上公开了母亲卷入“公益诈骗案”的真相。她毫不避讳地揭露,这位60岁的老人不仅涉案金额超20万元,更早已将她多年积攒的百万稿费挥霍一空,甚至低价变卖了两套曾许诺给她的房产。

  在长三角腹地这座安静的城市,我见到了传说中“与整个家族为敌”的范君。她穿一件格纹短裙,素面朝天,递来一颗乡下公婆种的柿子,语速快得像在赶稿,精准又干脆。谈及母亲,她的语气里没有丝毫犹豫,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可谁也想不到,这个如今对母亲恨之入骨的女儿,曾是那个把大部分稿费都交给母亲,只为偿还“养育恩情”的乖孩子。

  最初,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则离奇的反诈案例——王季,不过是无数在虚假希望中耗尽积蓄的中国老人之一。但随着采访的深入,一层更隐秘、更令人心碎的内核逐渐浮现:这不是简单的骗局,而是一场东亚母女关系的悲剧,是情感债务的恶性循环,是一个“空心”的母亲,试图在骗局中为自己挣回尊严的徒劳挣扎。

  范君第一次察觉母亲的异常,是银行催收电话的响起。那时她才知道,王季早已无力偿还几千元的信用卡账单,身后是一沓沓无法填补的欠债。她像个侦探一样,拼凑起母亲手机里的碎片信息,一次次审问、对峙,才勉强画出一幅通往深渊的地图。

  深渊的起点,是2024年那笔“救命钱”。一个自称“慈善组织领导”的人给王季转账20万,说这是亟待分发的善款,因传统慈善机构“腐败成风”,需要她协助转账,事后会有感谢费。王季信了,她分批取现、存入不同账户,甚至凌晨将现金送到郊区工地,每次能拿到100到200元的“伙食费”。直到真正的捐款人报警,银行卡被冻结,她才慌乱询问,得到的却是“准备坐牢”四个字。

  境外骗子踪迹难寻,王季成了被抓的“骡子”。为了填上窟窿,她又一头扎进了新的骗局。2025年4月,她被拉进“通融国家授权517”“中国梦”等微信群,群里满是“国家政策”和“中央精神”。很快,她被引导下载境外软件,加入“国家下发498万补助金”群聊。群里有人晒领到钱的截图,有人炫耀红酒牛排的生活,发起人甚至截图显示住在“检察院家属大院”——这些细节,让她深信不疑。

  “客服”说,充值就能提取501万扶贫款,现金不够可用黄金抵扣。王季召集几个老姐妹,把家里的金饰交给她代寄。第一拨50多克黄金寄出后,对方改口要补缴十万税金,否则坐牢。走投无路时,另一个“下款专员”招手,说这边提现不用交税,她又和朋友凑了20克黄金寄出。可等待她的,是“银行卡号填错”“需交五万解冻金”的循环威胁。

  王季急了。她匆匆赶往广西北海,低价卖掉了用范君稿费买的四套房产,换回八万多元全部买成黄金,分批寄往不同地址——有时是湖南某小区的丰巢柜,有时是广东的门卫室。范君事后统计,母亲前后寄出的黄金超过220克,还以“保证金”“制卡费”等名目转账两万四千多元。直到对方索要2.38万“转正卡费”,她才终于迟疑。

  但冷静没能持续两个月。2025年7月,她刷到曾参与的“AI机器人项目”即将“开网”的消息,把这当作最后的救命稻草。她扫码进群,打开手机屏幕共享,被诱导在某珠宝旗舰店连续下单黄金。对方让她立刻卸载软件,次日她重新登录时,订单早已被人修改收货地址并删除。

  没过多久,又有“对接人”以办理2.5万元“转账”为由,诱导她扫付款二维码。王季接连支付好几笔648元,直到信用卡被刷爆。事后才知,这些钱全流向了某游戏充值渠道——骗子在二手平台承接代充订单,用她的钱给陌生玩家充值,形成一条隐蔽的洗钱通道。而当她愤怒质问时,得到的只有拉黑与消失。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家里一个箱子里,装满了王季签写的“投资股权合同”“虚拟数据购买合同”,每张投资都以十万起步;好几抽屉里,是“五行币”“假黄金”和没有磁条的“银行卡”。范君渐渐明白,母亲不是简单的被骗,而是沉迷在这种“即将暴富”的幻梦里,无法自拔。

  “她就是个空心人。”范君的评价一针见血,“她的爱好就是活成别人想要的样子,在一声声‘王老师’的赞美里,迷失自我。”这份“空心”,或许源于她从小在“重男轻女”家庭里的委屈。中学时,王季的成绩比舅舅好,可家里只能供一个大学生,机会给了舅舅,她只能去读护士学校。后来,当上国企小领导的舅舅总在她面前摆架子,评判她的生活。她心里憋着一口气,总想有朝一日让舅舅低头。

  在范君看来,母亲从未在外公外婆那里得到平等的爱:乡下的房子明确留给舅舅,她被告知“一点都不要想”;母女俩各自孝敬的钱,最终也会转送给舅舅的孩子。这些不甘,在她退休后找到了出口——在传销的世界里,她成了中心,所有人都尊称她“王老师”,她有了“下属”,她的指令有人呼应。大家热切交流着虚拟币和“国家政策”,她觉得自己终于掌握了普通人无法企及的秘密。

  范君认识和母亲一同受骗的邻居老太太,她们年纪相仿,都曾长期在家相夫教子,没有自己的事业,经济上依赖丈夫和孩子。她们渴望证明自己,换取家人的高看一眼,因而极易相信那些天花乱坠的投资神话。这些骗局从不谈具体利率,只营造情绪;兜售的不是收益,而是成功后的愿景——一旦加入,昔日看不起你的亲朋都将刮目相看。

  数次婉拒后,王季终于同意接受采访。她乘公交而来,穿一件绿色西服外套,头发烫黑,系着丝巾,从双肩包里拿出一个漆磨得斑斑驳驳的保温杯。她神情严肃,话不多,可一旦聊到投资项目,忽然变得活泼健谈,眼里有了光,“IP9”之类的网络术语脱口而出,“比特币那些我十年前就搞过了”,语气里满是骄傲。

  “做传销使人年轻。”她向我挑了挑眉,神情愉悦,“很多人退休了,以前没生过的病就全来了。我有目标,有事情做,那么细胞也会听你的。”当我劝她可以享受生活,比如旅游时,她忽然提高声调打断:“那我宁愿去死。”

取保候审通知书
 

  她答应采访,是希望媒体替自己申冤——她意识到自己也是受害者。她想起在看守所里见到的老太太们:应聘仓库管理员却无意中参与走私,会算账却帮老板做了假账……“我们老年人太容易受骗了。”她说。

  可她并不完全承认自己被骗。除了警方已立案的两起,她不认为其他投资“失败”。她给我展示一款APP,说自己勤勤恳恳签到、充值多年,账户里有六七位数的虚拟点值,坚称投入早已“赚回”,兑换的商品都是“白拿白吃”,等公司上市,家人将“受益百年”。范君后来才弄清,家里成箱囤积的“丑袜子”,竟是花五六位数价格买的。

王季手头的一份数字资产凭证申请书
 

  这个项目的背后,是一家注册在贵州的公司,创始人张健早已因传销被判刑,手下人却继续操盘,换名重生。由于一直有商品销售行为,法律上一时难以审判。范君了解到,这类模式的传销公司并不少见,只要未引发大规模恶性社会事件,且能为地方带来税收与就业,便在某种程度上被默许存在。而这种“默许”,对王季来说就是希望。

  她还在一款界面简陋的APP上“进行股票交易”,号称是某公司给内部员工的福利平台,有“股权集市”却无真实交易功能,只能充值无法买卖。王季在此投入近十万元,至今未获一分钱,却坚信公司上市后能拿到股权分红。面对质疑,她会拿出手机播放主流新闻节目关于物联网的政策,认真地问:“你说这是假的吗?”当我指出投资渠道可能有问题时,她摇着头不愿多谈:“好的项目不能让14亿人都知道,国家层面的事情,说不清。”


这些年来,王季买过的各种“股权认购书”
 

  范君明白,母亲不愿承认受骗,是因为承认就意味着回本的希望彻底破灭。“她也知道一旦报警,以前投的钱就拿不回来了,所以只能寄希望于骗子良心发现。”而她坚持报警立案,是因为一次突发事件:曾一同邮寄黄金的老太太们,将王季围堵在车库,按着她的头逼她写欠条。范君通过小区监控得知原委,她意识到,只有立案才能在法律上证明母亲清白。

  可报案的困难远超想象。当事人不承认被骗,警方无法立案;即便做笔录,王季的表达也充斥着传销话术和晦涩术语,缺少逻辑和具体事实,警察只能让“家属盘清楚了再过来”。范君甚至怀疑过母亲的精神状态,想申请司法精神鉴定,却被警方以“思维清晰,完全正常”拒绝。

  范君意识到,仅靠自己拉不住母亲。她决定将这一切公开到网络上,可随之而来的是漫天质疑。有大V翻出她过往作品中“赌狗爸爸”的形象,指责她“打性别牌”,为何把现实中母亲的事甩锅给父亲。范君倍感委屈:她画的是男频后宫漫,角色来自读者定制,且创作时家里尚未出事,她只是希望大家通过她的经历警觉父母遭遇的骗局。

  更多压力来自家庭内部。长辈们无法接受“家丑外扬”,觉得“钱没了没关系,面子没了这辈子就完了”。王季受了委屈就往父母家跑,外公和舅舅便来指责范君。事发后,外公瞒着范君塞给王季近四万块钱,还每周贴补零花钱。范君不懂家人为何如此纵容,“或许她的传销口才派上了用场,或许她在外公面前痛心疾首的样子,真像个要改过自新的好女儿”。她忽然明白,家庭内部早已形成联盟,而她是那个“违背家族”的人。

  “很多人被骗后,第一反应是觉得丢人,不是维权。”范君的助理前段时间遭遇电信诈骗,最担心的是被民警写进街道的反诈宣传横幅里,觉得太丢脸。可范君从小就“不要面子”,初中假期窝在家画漫画被母亲教育后,她转头就去摆地摊吆喝,直到母亲觉得脸上挂不住把她拽回家。


范君将摆摊的故事画成漫画
 

  社交媒体上,无数人给她发私信,诉说自家长辈陷入类似骗局的遭遇:耗尽子女积蓄却不愿回头,债主追上门才事发,家庭里充斥着吵架、断亲、离婚甚至自杀。大家分享着“斗争经验”:“房产证一定要藏好”“不要用亲属卡,每天给点零花钱”“让她作,等银行告她成老赖”“和父亲普及帮信罪和掩隐罪”……

  不知不觉间,这对母女的权利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小时候,范君畏惧母亲的严苛管教;成年后,母亲确诊乳腺癌,她陷入愧疚与孝顺补偿中;直到“百万稿费”被掏空,这份维系多年的“顺从”彻底崩塌,母女走到直接对峙的局面。

  让人好奇的是,这场母女对峙中,父亲范平安在哪里?“在睡觉。”范君的回答带着嘲讽。退休后,范平安常常睡到中午才起,对母女的纠纷“懒得管”,实在吵得过分了,才喊一句“你们不要吵了”。

  范平安退休前在图书馆工作,性格内敛,怕麻烦且被动。在范君看来,父亲出身书香门第,凭自学考取复旦文凭,骨子里带着文人的清高,多少瞧不上来自乡野、读书不多的妻子。他比王季大八岁,把她“当小女孩疼”,包揽全部家务,可一说话总带着嘲讽。这是宠,不是爱,“把她当个小猫小狗一样”。

  丈夫给不了的尊重和认可,传销组织能给。“男人是靠不住的,我要自强。”王季这样评价丈夫,说他性格内向,只想平稳过日子,遇事总躲在人后。二十多年前,范平安以10万块钱卖掉一套学区房,这事成了他永远的“罪名”,每次夫妻意见不合,王季都会指责他“没有投资眼光”,而范平安从不反驳。

  这些年,范平安眼看着妻子从沉迷保健品到巨额亏空,除了嘴炮责怪再无行动。有朋友点评:“你家就是一坨屎,你爸就是那个屎盖子。”让范君意外的是,事发后父母关系反而更亲密了。王季会对丈夫说:“我本已经是个‘死人’了,是你给了我一口饭吃,守住一条命。”这番话极大地满足了范平安的虚荣心,让他坚信自己是妻子的唯一救赎。

  “他自然不心疼。”范君的语气里满是寒意,“损失的主要是我给我妈的钱,我爸的退休金存得好好的。”按照当地习惯,双职工家庭夫妻各管各的钱,王季几次“投资失败”找他要钱,都被要求打借条。母女争吵时,他通常站在妻子这边,一次甚至朝范君爆发:“谁叫你给你妈那么多钱,你也没给我,我都没用到。”那一刻,范平安的自私,彻底寒了范君的心。

  “我的妈妈或许并不爱我。”范君在网上写道。她无法理解,为何自己如此痛苦,母亲却无动于衷,甚至仍想再次陷入骗局。父母本该是最信任的人,可她的世界观就这样崩塌了。最崩溃的时候,她想过自杀,靠着每晚在小区跑步,用运动分泌的多巴胺冲刷抑郁情绪。后来她才明白,只有接受“也有妈妈不爱女儿”这个事实,内心才能坦然。

  “害人的老太婆”“自私自利”“活得像个癌细胞”……采访中,她用尽了极端的词汇。可母女间并非没有过温情。小时候,所有人都觉得画漫画“不务正业”,只有王季支持她,帮她找靠谱的老师辅导备考,研究高考选校报志愿。范君至今保留着当年获得的漫画奖状,可她现在不愿回忆这些,“一旦想起,我会对我现在做的事情进行否定,所以我宁可把这些记忆尘封下去,逼迫自己对她狠一点”。


范君获得的漫画奖状
 

  她说服自己不要做“善良的女儿”,现在唯一能做的,是管好母亲手里的钱,不让更多钱被骗。她锁了母亲绝大部分社交软件和全部银行卡,只在支付宝里留了少量生活费;她将王季实名公布到网上,哪怕伤了成年人的基本颜面;为了减少母亲的反对,她甚至虚构“对赌协议”,谎称自己与公司签约,揭发母亲的热搜是公司购买,若无法完成视频产量将面临巨额赔偿。

  可王季仍在寻找突破口。范君最近发现,母亲迷上了“稀土币”,用某浏览器登录一款界面像样的小程序,每天签到打卡。她一边把辟谣信息转发给母亲,一边转手举报了小程序。这对母女,就这样陷入了“猫鼠游戏”般的日常。


范君发现母亲最近又开始沉迷“稀土币”
 

  我曾问过王季,爱自己的女儿吗?看到她熬夜画画挣的钱被骗走,会心疼吗?她没有直接回答,在她的逻辑里,拿女儿的钱吃喝玩乐才是“没良心”,用来投资是为了她日后的财富自由。为此,她所有的投资项目都买双份,其中一份写女儿的名字。“投资不也是一种变相的爱吗?”她反问,“只不过我现在方向错了,你们认为我是受骗。假如我成功了,她是不是会感谢我?”

  她坚信钱能解决一切,包括母女关系:“假如我欠你100万,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只有100万还完了,我们才有机会心平气和地交流。万一我还你200万,那你又会怎么对我?”

  当我把这番话转述给范君时,她有些无语。在她看来,买双份只是为了得到双倍佣金,“她在北海的四套房子,为什么写的都是她自己的名字?她还用我是漫画家的名头吸引更多人投资。她有那钱那时间,为什么不帮我带带孩子,不把钱留着请个保姆?她怎么不问问我到底需要什么?”

  王季后来告诉范君,寄给骗子的黄金里,有特意按她手指尺寸买的小戒指,想等黄金寄回时留作纪念,还说黄金是在她生日当天买的。“可我生日当天她在干吗?她连我的信息都没有回复。”范君有一肚子疑问:这是爱吗?为什么母亲的爱,总是以她自以为是的方式存在?

  她甚至不确定母亲是否真的理解她对画画的热爱。“到底是因为能赚钱,因为考上的学校名声大,才支持的吗?”范君说,母亲没怎么看过她的作品,也不理解那些“二次元”形象背后的寄托——这才是让她真正难过的地方,“但无所谓了,我自己知道就行了”。

  范君最爱《闪灵二人组》这部冷门漫画,从青春期看到如今诈骗事发,无数次将她从崩溃边缘拉回来。漫画结局揭晓,整个故事是一位母亲在儿子病逝后,创造虚拟世界让他“重生”。“算是弥补了我小时候没有这么厉害妈妈的缺陷吧。”她说。

  如今,王季涉及的公益诈骗案已移送检察院,正在进行庭外调解,这意味着她需要支付一笔赔偿;而黄金诈骗案的始作俑者,至今仍在追捕中。范君打算把母亲的遭遇画进新作,对她而言,通过创作赚回损失,或许比等待警方追回骗款更现实。

  采访的最后,我问范君,会原谅母亲吗?“不会。”她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那夜里会梦到母亲吗?“从来不会。我的梦,是留给纸片人的。”

  (文中范君、王季、范平安皆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冷杉RECORD,作者:徐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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