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合群”被默认为社交场上的通行证,“独特”便成了需要小心翼翼藏匿的特质。越来越多年轻人将“努力融入集体”当作自我保护的铠甲,却在一次次妥协中,慢慢磨掉了自己的棱角,弄丢了真实的模样。
为了不被贴上“孤僻”的标签,我们强迫自己适配不属于的圈子:明明患哮喘怕烟味,却在聚会上硬撑着不离开;明明对海鲜过敏,仍跟着同事走进海鲜自助餐厅;明明偏爱独处,却刻意学着参与家长里短的闲聊。我们违背本心、损耗身心,只为换取那一点转瞬即逝的归属感。有人为合群仓促结婚,有人练出标准化的假笑,有人甚至偏离既定的人生轨道,走上一条离集体很近、却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路。直到事后回望才惊觉,为合群付出的代价,早已远超那份短暂的安稳——透支的身体、内耗的情绪、耗费的金钱,渐渐变成难以摆脱的负担,在不经意间拖垮了生活。
一、合群的枷锁:那些被消耗的时光与自我
为了挤进别人的圈子,我们都曾做过“委屈自己”的事。那些小心翼翼的迎合,那些强装出来的从容,终究成了压在心上的石头。薇至今记得在朋友工作室的日子,那里常年聚集着模特与摄影师,俊男靓女的谈笑风生,让她陷入了无休止的容貌焦虑与身材焦虑。她怕自己显得“土气”,怕在人群中格格不入。每次去工作室前,她都要花两三个小时做准备:洗澡、打理头发、精细化妆、反复挑选衣服与配饰,甚至要仔细搭配香水。她不仅要假装“很美”,还要假装这份美来得自然又轻易,仿佛自己本就属于这个光鲜的圈子。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次强装的从容背后,都是难以言喻的疲惫。
叉烧饭的合群,始于初中时的一次“附和”。同桌用不屑的语气评价爱自拍的人时,她明明就是那个喜欢用特效相机记录自己的人,却只能跟着附和大笑,拼命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那之后的一整年,班里但凡有拍照活动,她要么立刻假装躲开,要么在镜头前紧绷着不敢笑,生怕被人背地里说闲话。她多想留下一张美美的照片,却因为害怕“不合群”,硬生生压抑了这份简单的渴望。
小猴的妥协,差点让她付出健康的代价。聚餐时,有男生抽烟喝酒,本身患有轻微哮喘、对烟味敏感的她,一开始选择咬牙忍受,直到身体发出强烈抗议,止不住地咳嗽。可她即便出去吸了哮喘药,还是硬着头皮坐回座位,听着那些自己毫无兴趣的游戏八卦。那次聚会后,她足足缓了近一周才恢复过来,这时才幡然醒悟,为了合群忍受身心痛苦,实在得不偿失。
大象曾以为,融入粉丝圈才能证明对偶像的爱。第一次去看偶像演唱会时,她羡慕极了同担们线下相聚的氛围。为了融入这个群体,她加入多个粉丝宣传群,精心准备周边物料免费送给其他粉丝,总算加到了不少同担好友。可欲望就像填不满的洞,有了第一次融入,就想有更多次。一次和同担去偶像打卡过的上海高档餐厅聚餐,让她彻底认清了现实:席间聊起偶像新出的小卡,别人早已收集了厚厚一叠,而她的卡全是买专辑送的,只能笑着敷衍过去。这顿饭花了她200多块,相当于近一周的伙食费,她却根本没吃饱。那一刻她才明白,爱的方式有千百种, solo 追星未必不快乐,只是我们总误以为,不花钱的爱就没资格坦然说出口。
马志远为合群付出的代价,更是用了七年黄金时光才得以弥补。研一那年,宿舍室友家境都不错,过生日时会轮流请客吃饭。原本独来独往、不过生日的他,为了不被孤立,还是决定跟风请客。那时的他过得格外拮据,大四时生母扔给他学费的场景历历在目,研究生每月300元的补助仅够勉强糊口。为了凑齐请客的钱,他从牙缝里抠出100元,半个月没吃荤菜,最后几天只能靠馒头充饥,面对室友的询问,还得谎称自己吃过饭只是没吃饱。学业紧张的他,还特意兼职挣了120元,可这笔钱要到生日第二天才能拿到,他只能攥着100元,请同学去学校附近最便宜的苍蝇馆子。其他室友请客不是小肥羊火锅就是西餐厅,这让他本就敏感的内心更显难堪。更让他窘迫的是,原本100元刚好够开销,下铺同学却提出要加一份炒鸡蛋,最后这顿饭花了110元。他脸瞬间红透,只能向同学借了20元才结清。那天是冬月初九,寒风凛冽,衣衫单薄的他走在回去的路上,却汗出如浆。这件事彻底刺痛了他,尽管室友人都很好,但他清楚地知道,他们本就不属于同一个阶层。那之后,他开始疯狂兼职,最多时手上同时有三四个兼职,原本打算一口气读博、成为大学老师的理想,也渐渐被他抛在脑后。发表论文需要600元版面费,他放弃了;听说博士要求发表核心期刊,有学长为此花了1万7,他更是直接断了读博的念头。经济压力或许可以克服,但被碾碎的自尊心,让他陷入了抑郁。他开始怀疑读书的意义,即便不兼职,也不愿看书,整日在宿舍看肥皂剧消磨时光。毕业后的前几年,他工作不顺,在无尽的懊悔中度过,直到30岁后,人生才慢慢走上正轨。如今40岁的他,早已能坦然面对这段过往,只是那句“人轻易放弃了不该放弃的”,藏着太多无法重来的遗憾。

图 | 2008年参加研究生面试,带的钱不够,坐在雪松下的长椅上想办法
二、觉醒的瞬间:从迎合别人到看见自己
合群的枷锁戴得久了,总会有一个瞬间,让我们突然醒悟:委屈自己换来的接纳,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归属感。当我们开始正视内心的感受,才发现“不合群”从来都不是错。Dylan 的转变,始于一次“勇敢的吃饭”。高中时的他,因为成绩自卑,总觉得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会被人嘲笑“没朋友”。大多数时候,他都躲在教室最后一排忍着饥饿,要么就买个面包草草充饥。他趁着午休时间拼命学习,却只是感动了自己。直到后来,他索性放下顾虑,该吃吃该喝喝,不再过分在意别人的眼光。意外的是,重拾自信的他,学习成绩反而有了明显提升。他才明白,比起迎合别人,做好自己更重要。
阿奇昂用了10年时间,才彻底摆脱了“假装合群”的痛苦。从小胆小内向的他,高中曾被坏学生霸凌,上大学后,看到抽烟的室友朋友圈很广,便误以为“抽烟=坏女孩=不会被欺负”。毕业后,他和这位室友在同一地方工作,为了融入对方的圈子,也为了让自己显得“高级”,每次聊天都会主动说“给我来一根烟”。可他根本不会抽烟,只是喜欢和室友夹着烟说话的感觉,幻想自己也能成为那种条件优越、无忧无虑的人。10年来,他始终没学会抽烟,和那位室友也只是“我不主动,就不会有交集”的关系。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在朋友圈发现自己又被她们排除在外。那一刻他彻底醒悟:圈子从来都不是靠模仿和表演就能融入的,长期压抑本性迎合别人,只会让自己越来越痛苦。如今的他,删掉了室友的联系方式,再也没抽过烟,日子过得轻松又自在。
虹对“圈子不同,不必强融”的理解,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团体。作为马来西亚留学生,她在中国高校读书时,加入了马来西亚留学生会,后来和几位学长姐、新生形成了每周聚餐的小团体。可这个小团体里,隐形地划分着“核心人物”和“边缘人物”:核心人物掌控着聊天节奏,边缘人物只能默默聆听。向来被看作“老好人”“没主见”的虹,自然成了边缘人物。有些话题她听不懂,只能沉默;偶尔想发表观点,话题却早已被切换,没人愿意听她把话说完。为了不被落下,她牺牲了大量独处和休息时间,即便聚餐后疲惫不堪,还在自卑“为什么自己懂得没别人多”。三年前,她被友人邀请协助筹办马来西亚槟城的快闪活动,这个团体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在这里,有人会耐心听她把话说完,有人会重视她的观点。这时她才明白,那些曾经的不舒服并非错觉,真正的圈子,从来都不需要你刻意迎合。如今的她,再也不会勉强自己待在不适合的群体里,哪怕这个群体看似“很重要”。

图 | 几年前蹲在地上看到的粉色小花,很符合当时心境
小明明的觉醒,源于朋友一句刺耳的话。酒精过敏的他,每次朋友聚会都主动充当司机,等大家喝完再送他们回家。他一直以为这是“情谊”的体现,直到有次一位朋友吹嘘自己以后会成为“县前三的商人”,还轻飘飘地说:“你不喝酒不合群,开一下车是应该的吧?”这句话瞬间点醒了他:社交的本质是价值交换,在对方眼里,他自以为的情谊,不过是一种“弥补”。自那以后,他再也不勉强自己,吃完饭后有事就直接离开。起初他还担心被朋友抛弃,可随着自己的事业逐渐有起色,他才明白:当你放下对小圈子合群的执念,专注于提升自己,反而能收获更多真正的认可。
Lumos 至今都在后悔五年前的那次派对。留学第一个月,他被邀请参加美国同学的生日派对,聚会上大多是外国朋友,聊天话题围绕着成长经历、影视文学、名人八卦等。由于文化和经历的差异,他需要花大量精力翻译和反应,渐渐在聊天中脱节。轮到大家轮流分享“自嘲的糗事”时,毫无类似经历的他,在紧张与压力下,分享了一件小时候在公众场合犯的尴尬错误。可讲完后,现场陷入一片沉默,大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那一刻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想在只见过几面的人面前暴露私密的过往,而且后来他也确实没和在场的人成为朋友。明明不享受,却强迫自己停留,甚至为了博取一笑揭穿自己的秘密,现在想来满是遗憾。如果能重来,他一定会遵从内心的感受,随便找个理由离开。那次之后,他开始明确自己喜欢的群体类型,不再要求自己“随时随地合群”。后来的班级聚会,他会坦然地告诉主办方“自己社交电量不足”,然后找个小房间静静待着,自在又安心。
三、离群的自在: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当我们不再把“合群”当作唯一的追求,才真正体会到生活的自在。那些曾经被看作“不合群”的选择,不过是我们忠于内心的勇敢。原来,不迎合、不勉强,才能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勿忘今的快乐很简单:“别人都在找饭搭子,只有我在找没人的桌子。”比起喧闹的人群,独处的时光反而让他更安心。
小七用亲身经历证明:脱离不喜欢的圈子,才能收获真正的轻松。她生活在小县城,丈夫是单位领导介绍的,婆婆也和领导是朋友。结婚头一年,婆婆告诉她,有人私下议论她“总待在自己办公室,性格不好”,劝她多和同事唠嗑、学会合群。小七自认随和不张扬,只是对东家长西家短的八卦毫无兴趣。为了避免负面评价,她开始主动去其他办公室串门,即便觉得同事的话题无聊甚至反感,也会跟着附和几句。后来婆婆告诉她,有同事说她“结婚后性格变好了”,可她心里满是无奈。她在晚进单位的同事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默默干活、不爱闲聊,却被大家贴上“内向”的标签。可在她眼里,这位同事很好,允许不同性格的人存在,从来都不是错。2021年,她终于下定决心不再忍受,换了一份新工作。新单位的氛围格外好,同事不会背后嚼舌根,她也变得更愿意主动说话,找回了真实的自己。
小米的“合群不适”,在换工作后彻底结束。刚毕业时,部门同事和领导经常下班后聚餐、唱K,这些聚会大多是AA制。当时她工资不高,交完房租后所剩无几,为了参加聚会,她甚至办了信用卡,堪称“花钱买罪受”。从小到大,学校和家里都教她“要配合大家、要合群”,每次想打退堂鼓时,脑海里都会冒出各种理由:“不去的话,他们聊的话题我插不上嘴”“不去会被孤立”。可她本就是个宅家爱好者,最喜欢的事是一个人看书、听歌、打扫卫生,嘈杂的环境会让她耳膜和心脏都不舒服。如今的她,学会了把自己的感受放在第一位:非去不可的聚会,就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是必须参加的,就果断拒绝。不再勉强自己后,生活反而轻松了许多。
一米四九直到不在乎“合群”后,才真正看清了生活的真相。进大学前,他就有明显的抑郁症状,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他刻意做了很多“显眼包”的举动吸引别人注意。课堂上老师提问陷入沉默时,他会主动接话,甚至成为需要老师提醒“闭嘴”的问题青年。他知道自己这样有点烦人,却觉得这样很“舒坦”——老师不尴尬了,同学不用担心被提问了,也没人会把一个满口网络梗的话痨和“抑郁”联系起来。这种心理格外矛盾:既想变成透明人,又渴望被关心;害怕被人注意到,又觉得孤僻的样子会更惹人议论,不如干脆“放开表演”。当时作为班长的他,被老师和同学评价为“热心、乐于助人、认真、幽默”,可没人知道,他的负面情绪只能在私下默默消化。大四那年,病情加重的他被烦心事压垮,在宿舍割腕失败,辅导员得知后满脸震惊,因为在他眼里,这是和一米四九完全不沾边的疾病。在医院待了一段时间后,恰逢毕业季,他才发现,其实根本没人会刻意关注他这个“普通人”。他终于明白,所谓的“合群”,不过是自己单方面想建立“有我在”的群体。如今的他,正在接受治疗,慢慢恢复健康,每天除了工作就是回家,不再被群体的归属感左右情绪,活得格外轻松。
林闯在家族里,一直是那个“不合群”的人。他的家族格外看重理科成绩,舅姥爷、舅舅、小姨、表妹全是计算机专业出身,要么是C9院校毕业,要么出国留学,毕业后都找到了高薪工作,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林闯的理科成绩其实很好,数学轻松就能考满分,可他真正热爱的,是文学的世界。这份热爱,却从未被家人在意。高中分流时,他不顾家人反对,毅然选择了文科。观念现实的姥姥,受够了农村的苦日子,得知他选文科后格外失望,每次打电话都劝他大学读金融或外交专业,觉得这样将来才能赚钱。可他还是坚持自己的选择,考上了哲学专业。毕业后,他的薪资和人生进度,显然追不上那些学计算机的亲戚。有舅舅在家族聚会时嘲讽他“不干正事”,去年国庆回老家,姥姥更是在电话里当众外放:“你看你表妹,工资是你的好几倍。”如今28岁的他,在出版行业工作,尽管偶尔还是会因家人的评价感到煎熬,但专业带给了他笃定的勇气。他渐渐看开了:成为自己的冲动,从来都与是否合群无关。人终究只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否则只会陷入无尽的痛苦。现在的他,在工作中充满乐趣,如果当初学了计算机,或许永远都不会有这种感受。
Dudu 学会的,是“主动离群”的勇气。中学时的他,看似融入了群体,避免了“没朋友”的尴尬,可一次次被迫合群让他陷入严重的内耗——他一直在按照自己不认同的方式生活。每次家人送他去学校,他都会在车上静坐很久,才鼓起勇气踏入校门。家人不理解他为什么不爱上学,他自己也在糊涂中结束了高中生活。改变的契机,是他决定考研二战并搬离宿舍。最初的一个月,他还经常带着零食回宿舍和未离校的室友唠嗑,因为刚脱离集体生活的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独处。那一年,他被迫脱离群体,一开始确实很不适应,就像走出监狱的罪犯,不知道该如何生活。可考研的压力迅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在自由安排生活的过程中,他渐渐体会到了独处的乐趣。今年,以研究生身份重返校园的他,选择了外宿,成了别人眼中“不合群”的人。可他却格外享受这样的生活:早起、晚睡,随时可以去书店、公园,不需要和别人约好才能行动。过去的他,在群体中就像陷入不幸婚姻的妻子,一边抱怨,一边怀念偶尔的温暖;现在的他,却像离婚后获得新生的女人,即便偶尔会感到孤独,也绝不愿再回到过去的生活。上周的专业课上,老师解释了人的社会性:群体行为会影响个体的认知判断,这让他明白了自己曾经的“合群”,或许是一种本能的自我保护。但老师同时也说,群体中的个体,若能参与规则的制定,才会真正认同制度并主动遵守。Dudu 突然醒悟:所谓的“不合群”,从来都是外界的定义。当群体愿意倾听每个个体的声音,“合群”与“不合群”的界限,自然就消失了。我们终究都只是,在群体中自由生活的个人。

图 | 上周一个人自习时看到的落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作者:陈婧瑄,编辑:罗方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