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新周刊》以《她世纪》宣告一个时代的想象:新世纪的女性“什么都要,家庭的幸福也要,事业的成就也要”。彼时的论调,实则暗藏着社会对女性的隐性规训——仿佛女性的“有所作为”,必须在预设的框架内完成平衡的难题。二十余年后的今天,当“你如何平衡事业与家庭”的追问仍在耳边回响,我们早已不必困于“他人如何看待女性”的命题,转而聚焦于更本质的核心:女性究竟需要一个怎样的世界?
这一认知的转变,源于女性主体意识的全面觉醒。曾经,影视剧塑造的“大女主”是大众追捧的理想样本:《三十而已》中的顾佳能打理好家庭也能反击不公,《都挺好》中的苏明玉能挣脱重男轻女的枷锁成为行业精英。这些角色带着“金手指”般的光环,为女性勾勒出看似完美的成功路径。但现实从非戏剧化的坦途,当虚幻的滤镜褪去,女性开始用反问打破桎梏:为何女性的价值必须与“美”绑定?养育子女为何天然被视作母亲的专属责任?被贴上“情绪化”“爱消费”标签的背后,又有多少人看见女性为家庭的默默付出?

(图/《三十而已》)
觉醒的核心,是女性对“话语权”的争夺——用自己的话语讲述自己的故事,用自己的视角定义自己的价值。2000年,美国方言协会将“她”评选为“千禧年之词”,击败了“科学”这一重量级选项,这本身就预示着女性力量在话语体系中的崛起。但在此后的二十余年里,英文语境中涌现的“girlboss”“hot girl summer”等热词,仍未摆脱对女性的刻板归类。直到女性主动打破这种被动局面:创造“persisterhood”凝聚反性别歧视的女性力量,用“mansplaining”(中文语境中的“爹味”)反击男性中心主义的说教,这些词汇的诞生,本质上是女性对话语定义权的夺回。
话语的力量,更体现在表达的权利与被倾听的可能。如今在电影映后交流等公共场合,越来越多的女导演不再隐忍,会主动打断占用过多时间的发言者,坚定地传递自己的观点。这种“不妥协”的背后,是对“女性表达被忽视”的历史惯性的反抗。作家淡豹曾尖锐地指出,在中国古典文学中,萧红之前竟无人书写女性生产的具体痛苦——当女性的经验长期被排除在主流叙事之外,世界的全貌便注定是残缺的。
从更广阔的维度来看,女性对叙事权的追求,早已超越了个体表达的层面。湖南江永的“女书”,这种呈长菱形、笔画如竹叶的文字,最初因维护女性利益而生,成为女性内部情感交流的密码,如今更被年轻人以周边创作等方式传承,让这份非遗文化焕发新生;语言学家苏齐特·黑登·埃尔金在科幻小说《母语》中创造的女性专属语言“拉丹语”,虽未在现实中广泛传播,却寄托了女性对专属话语体系的想象。这些尝试都在证明,不受阻碍的表达从来都不只是“说话的权利”,更是参与规则制定、提出意见、开展讨论的基础,是女性实现社会参与的前提。

湖南江永女书博物馆。(图/网络)
然而,话语权利的争夺只是第一步,女性要真正站上平等的舞台,仍需突破结构性困境的桎梏。世界经济论坛《2025年全球性别差距报告》显示,女性虽已占据全球劳动力的41.2%,但在高级领导职位中仅占28.8%;联合国相关报告更揭示了严峻的现实:2024年适龄女性就业率为46.4%,远低于男性的69.5%,全球性别薪酬差距仍维持在20%左右。即便在数字经济等新兴领域,女性展现出独特优势——非洲跨境电商平台Jumia上,肯尼亚和尼日利亚的女性卖家占比达50%,阿里巴巴调研显示女性主导企业的客户服务评分更高,但发展中国家的女性贸易者仍常被排斥在政策磋商之外,无偿家务劳动更占用了她们大量可支配时间,成为职业发展的“隐形枷锁”。
政治领域的进步同样伴随着挑战。2001年《她世纪》发行时,全球由女性担任国家元首或政府首脑的国家仅8个,而2025年年中这一数字已增至27位;反对针对妇女暴力的法律,也从1995年的12个国家扩展到如今193个国家的1583项相关立法。但这些进步背后,仍潜藏着“玻璃悬崖”的风险——女性往往在政治或经济危机时期被推上高级职位,这类职位伴随更高的失败风险,极易加剧公众对女性领导群体的刻板印象。墨西哥首位女总统克劳迪娅·辛鲍姆的遭遇便是例证:她上任后立即推动男女同工同酬、反女性暴力等改革,却在首都街头遭醉酒男子猥亵,而这一事件也暴露了即便身居高位,女性仍难逃性别暴力的威胁。
在结构性困境尚未完全瓦解的当下,女性正以身体力行的方式,推动着社会向更友好的方向转变。《她世纪》中曾提及“妇产科女医生成为抢手货”,如今这一趋势已蔓延至各行各业:理发找“女Tony”、买车找女销售、装修找女设计师……女性消费者用实际选择提升女性从业者的能见度,对抗职场中的隐性性别歧视。更重要的是,这种选择并非源于性别偏好,而是女性从业者往往能提供更细致的需求觉察和更充沛的情绪价值——这也恰恰说明,当性别不再成为评判标准时,专业能力与服务质量才是核心竞争力。
这种转变,也对“她经济”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如今市场上不乏借“女性友好”之名的营销噱头:给汽车刷上粉色车漆便宣称“女性专属”,设计女装时只注重身材线条却忽略口袋这一基本需求,推出“带芯片”的噱头产品却解决不了卫生巾贴合度等实际问题。更值得警惕的是,药品剂量、汽车安全系统、灶台高度等诸多公共标准,至今仍以男性的身材和身体指标为基准,完全忽视了女性的生理差异。这些现象都在证明,真正的“女性友好”,不是对女性的刻板想象,而是深入洞察女性的真实需求,让女性的视角融入产品设计与标准制定的全过程。正如《2025性别现状报告》所强调的,投资于妇女和女童产业及相关从业者,是避免进步成果付诸东流的关键。
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中国城市职业女性的生活改善,不能掩盖全球女性处境的严峻性。2024年,全球有6.76亿妇女和女童生活在致命冲突威胁下,女性贫困率近五年徘徊在10%左右,1.193亿名女孩辍学,39%的年轻女性未能完成高中教育。世界经济论坛测算,即便全球性别差距已缩小至68.8%,要实现完全的性别平等仍需123年。但希望从未消失,缩小性别差距带来的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显而易见:《2025性别现状报告》估算,若能缩小两性上网率5%的差距,到2030年可帮助3000万人脱贫,为全球经济增加1.5万亿美元。
从《北京+30行动纲领》到联合国妇女署确定的六大优先领域,从女性对自身故事的书写到对公共标准的参与,我们正在一步步迈向更平等的未来。21世纪20年代的今天,我们看待女性的方式,早已从“评判者”转变为“支持者”;而女性自身,也从“被定义者”成长为“定义者”。当“女本位”的视角成为共识——不执着于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是聚焦于自身生命体验与主体价值的探索,当每个人都主动摒弃性别偏见,那份被期待已久的、能让两性都受益的“她世纪”,终将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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