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雾气裹着凉意扑来，我终于踩上了大叻(Đà Lạt)的土地。在此之前，是十一个小时的航班延误，疲惫像潮水般漫过四肢，却在走出机场大厅的瞬间，被眼前的景象轻轻推散——几株南洋杉高耸入云，被装饰成圣诞树的模样，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温柔的光。
这机场小得像个巴士站，门口停着几辆蓝色小车，只能容下两位乘客。司机麻利地搬起我的行李塞进后备箱，引擎声响起时，我才想起查过的攻略：莲姜机场离市区三四十公里，网约车性价比极低，这种专属机场出租车，是深夜抵达时最稳妥的选择。车轮碾过寂静的公路，窗外的黑暗里偶尔闪过零星灯火，这座高原小城的轮廓，就在颠簸中慢慢清晰。
后来我才明白，这份“不易抵达”，正是大叻区别于越南其他旅游城市的底色。它的冷门早有预兆：莲姜机场只通航国内，外国游客必须在胡志明市或河内中转;即便身处高原气候凉爽，天气却像孩童的脸，前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就可能被倾盆大雨浇透。但奇妙的是，所有来过这里的人，提起大叻时眼底都藏着偏爱，包括我自己——这是一座让人愿意一去再去的城市。
关于大叻的标签有很多，有人说它是亚洲的“南法”，也有人说它像极了云南。两种形容，恰好道尽了它的双重气质。19世纪末，海拔超1200米的大叻因丰富的农田、水资源和便捷的筑路条件，被法国殖民者选中作为避暑胜地。他们在这里盖旅馆、建气象站，为了打通交通，甚至花了11个月调研，最终放弃芽庄线路，修通了从西贡(今胡志明市)到大叻的铁路。一战时期，无法归国的欧洲人，便是在这片宜人的土地上，安放了漂泊的乡愁。
法式印记至今仍刻在大叻的肌理里。那些刷着淡蓝、浅绿、粉红等马卡龙色调的房屋，窗边缀满不知名的花卉，低头可能偶遇一片花田，抬头便是童话般的尖顶建筑，都藏着法式审美的基因。游客必打卡的大叻旧火车站和玛丽亚修道院，便是法属印度支那时期的经典遗存。
有“越南最美火车站”之称的大叻站，是法国建筑师Moncet和Reveron的手笔。三个尖顶的设计灵感源自大叻最高峰浪平山群(虽实则为五座火山)，明黄色墙面嵌在红砖结构中，彩色玻璃拼接的窗户在阳光下折射出光斑，木质旧火车车厢静静停靠，复古气息扑面而来，也成了年轻人拍婚纱照的首选地。可惜我脚力有限，此行只探访了玛丽亚修道院。整座院落都被刷成了温柔的粉红，凤仙花与绣球花在庭院里肆意盛放，簇拥着圣洁的教堂。这里的打卡机位多到让人眼花缭乱，我挤过举着相机的人群，才勉强拍下建筑全貌——可谁又能拒绝这样一场置身乌托邦的瞬间呢?
更动人的是修道院的温度。它从未只是冰冷的建筑，而是持续运转的善意载体。过去，修女们在此开办孤儿院、幼儿园，接纳流离失所的难民;如今，这份温暖仍在延续，她们照料着孤儿与智力障碍儿童，为穷人提供医疗帮助和免费职业培训。建筑的美与人性的善在此交融，让粉红的庭院更添了几分厚重。
若说法式建筑是大叻的A面，那东西文化碰撞的创意建筑，便是它更惊艳的B面。嵌瓷工艺打造的灵福寺、颇具高迪风格的疯狂屋，都让人惊叹于越南人的创造力。其中最颠覆想象的，当属疯狂屋。
疯狂屋又名“姮娥别墅”，“姮娥”便是我们熟知的嫦娥。设计师邓越娥是越南前总统之女，毕业于莫斯科建筑大学。因感慨全球环境遭破坏，她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打造出这座海陆空生物杂糅的奇幻建筑。从远处看，它是一棵参天巨树;登顶俯瞰，却像一颗被盘根错节经脉包裹的心脏。
走进其中，仿佛闯入了神秘洞穴。树桩形状的楼梯蜿蜒曲折，你永远猜不到下一个转角会通向何方：时而路过老鹰、老虎、熊等动物造型守护的客房，时而踏上狭窄陡峭的高空步道;想折返时，却发现光线渐暗，墙体装饰从藤蔓变成水波纹，直到回到底层，又仿佛误入了海底龙宫的宴会厅。室外的设计同样巧妙，花园里的大树间连着巨型蜘蛛网，蘑菇造型的座椅错落分布，让人瞬间坠入爱丽丝仙境。若是入住，还能在闭园后感受夜幕下疯狂屋的诡谲氛围，别有一番风味。
建筑充满童趣，大叻的饮食则满是烟火气，门槛低到让人恍惚回到小学时的小吃摊。有人说越南像20年前的中国，这份怀旧感，在大叻的美食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忘记租摩托车的我，暴走半天后口干舌燥，随便走进一家饮品店点了杯黑咖啡。入口的瞬间，齁甜的滋味让我猛然想起：在越南人的饮食观里，黑咖啡也少不了重糖加持。当地最受欢迎的饮品是一冷一热：冷的是牛油果奶昔，甜度适中，一大杯折合人民币仅六七块;热的是豆浆，因山城气候多变而备受青睐，多在夜市售卖，搭配烤米纸、春卷食用，暖乎乎的很贴心。
烤米纸(Bánh tráng nướng)被称为“越南披萨”，看似普通的路边小吃，用料却毫不含糊。选鸡蛋口味，店家便哐哐磕下六八个鸡蛋;选大满贯，海鲜、肉碎、奶酪等配料铺得满满当当，最后撒上大把葱花(我实在不知如何表达“免葱”，只能默默接受)。春卷则是另一种吃法，铺好食材后卷起来蒸熟，口感更湿润筋道，裹着新鲜蔬菜吃，清爽不腻。
正餐的惊喜，来自大叻必吃的鸡肉火锅。进店无需点菜，店家会根据人数搭配套餐：鹌鹑蛋、熟粉丝、腐竹和不知名的青菜铺在桌上，分量十足的鸡肉早已在汤锅里备好，开火煮至店家示意便可开吃。吃肉前一定要先喝一口汤，鸡肉的鲜甜全融在汤里，加一勺椒盐、挤几滴柠檬汁，再放入新鲜蔬菜，层次瞬间丰富起来。煮熟的鸡肉软嫩入味，粉丝稍涮即透，一口接一口根本停不下来。这份单人套餐折合人民币54元，分量大到吃不完——要知道，在国内一线城市的商场里，这或许只是一碗沙拉的价格。
炭炉烤肉的美味，丝毫不输鸡肉火锅。同样按人数计费，店员推荐的牛肉套餐含切好的牛肉、生菜、紫苏、彩椒等，折合人民币约47元。炭炉上垫着一张纸，食材铺在纸上烤熟，蘸上特制酱料，满口都是肉的鲜香。若纸张烤黑，店员会及时更换，细致又贴心。我用餐时，隔壁桌的一家人正举着杯子庆祝，老人笑着夹菜，学生模样的孩子叽叽喳喳——或许在当地人心里，重要的时刻，就该用这样热闹的烤肉大餐来纪念。
可惜时间有限，很多收藏在地图上的小店没能探访。大叻人的开店节奏随性得很，或许正是这份不紧不慢，构成了它独特的“县城感”。
“县城感”于我绝非贬义词。它没有高端的文化活动，也没有惊艳的购物体验，却能让人卸下防备，快速融入。就像大叻夜市，既有连锁快餐店和礼品店，更有烟火气十足的大排档，游客们不约而同地扎进后者，在喧闹中寻找地道滋味。
从夜市入口到深处的广场，小摊一字排开：卖小吃的摊主熟练地翻动着果切、烤肠和煎饼;卖服饰的摊位挂着印着Adidas logo的衣服;钩织制品摊前，摊主一边继续钩织帽子、包包，一边招呼客人——这些手工制品绝非义乌批发，却有着相似的款式。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被内卷的消费社会惯坏后，我们早已难对不附带情绪价值的商品心动，而大叻的这份朴素，反而格外珍贵。
夜市里随处可见行乞的人：有人带着音箱唱歌，有人涂着金漆银漆扮演雕像，还有人兜售彩票。宽阔的大街上，偶尔会有青少年组成的舞狮队沿街巡演，无论被接纳还是拒绝，双方都神色淡然。更多的是努力生活的普通人：一位穿红衬衣、戴宽檐草帽的小吃摊主，凭着欢快的音乐和夸张如“撒盐哥”的烹饪手法，被食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举着手机直播的观众不少，想来也是个小名人了。
摊主身后，是能俯瞰整个夜市的阶梯，游客们在此休息拍照;旁边则是类似名创优品的大型精品店。在这里，大叻的一体两面展露无遗：既淳朴，又现代。越南的商业体系正在成长，每个人都在烟火气里怀揣着对生活的希望。
离开大叻的那天早晨，我在谷歌地图上随机找了家咖啡店吃早餐。推开门的瞬间，被满园的红掌、蝴蝶兰和多肉惊住。店主的女儿好奇地问我，怎么会知道大叻。我说它在中国社交媒体上很火。她更惊讶了，追问原因。我想了想，回答：“因为这里很舒服。”
这大概就是我们愿意再来的理由。陌生的语言隔绝了社交压力，熟悉的氛围却让人轻易融入。不用刻意打卡景点，在浪平山里玩一次溪降，在咖啡农场做一天义工，在春香湖畔晒晒太阳、跑跑步、钓钓鱼，或是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都有可能与意外之喜撞个满怀。
真正能让人放下紧绷感的远方，大抵就是这般模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九行Travel，作者：晏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