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immermann的判断并非危言耸听,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2023年的核心数据勾勒出了清晰的追赶轨迹:早在特朗普第二任期开启前,中国就已踏上超越美国的发展轨道。若综合私营、政府、高等教育及非营利机构的全口径研发投入,以2020年不变价美元核算,2023年美国支出略超8000亿美元,中国已无限逼近这一数值,其他主要国家则被远远甩在身后。更具标志性的是购买力平价维度,中国研发支出已达到美国的96%,而十年前这一比例仅为72%。一场关乎全球科研话语权的“终极角逐”,已进入白热化阶段。
一、数据透视:中美研发竞争的“量”与“构”
全球研发格局的重塑,首先体现在数据的剧烈变动中。不同机构的统计口径虽存在差异,但欧盟研究与创新总司2025年6月发布的《欧盟、美国和中国公共研发资金的比较分析》(下称《比较分析》),为我们提供了同维度对比的核心依据。透过这份报告不难发现,中美研发竞争已从单纯的总量追赶,延伸至结构差异的深层博弈。
(一)总量逼近与增速分化:追赶者的加速度
从总研发支出(GERD)来看,2022年美国以8770亿欧元仍居全球首位,中国以4350亿欧元位列第二,欧盟则以3570亿欧元位居第三。值得注意的是,自2020年中国超越欧盟后,与欧盟的差距持续扩大,而与美国的差距则在增速的悬殊对比中不断缩小。2017至2022年间,中国总研发支出增长率高达88%,远超美国的75%;这一差距在公共研发资金领域更为显著,同期中国公共研发资金增长69%,美国仅增长39%。尽管2022年美国公共研发资金(1590亿欧元)仍远超中国(770亿欧元),但这种“增速差”所蕴含的趋势性力量,预示着总量超越只是时间问题。研发强度(研发支出占GDP比例)的变化,更凸显了中国的追赶决心。2000年,中国研发强度仅为0.9%,不足美国(2.6%)的三分之一;到2022年,中国研发强度已升至2.6%,实现了188%的跨越式增长,而美国同期仅从2.6%增长至3.6%,增幅仅为37%。结合中国GDP的持续扩张,其研发支出的绝对增量已远超美国,这种“规模+强度”的双重提升,构成了中国研发实力崛起的核心支撑。

2000年、2010年、2022年主要经济体研发强度变化趋势|图源:《比较分析》
(二)结构分野:两种创新体系的路径差异
总量之外,研发资金的来源与分配结构,更折射出中美创新体系的本质差异。在资金来源上,2022年中美呈现出“私营主导”的共性特征:美国私营研发资金占比70%,公共资金占比18%;中国私营资金占比高达80%,公共资金占比同样为18%。但美国的这一结构并非与生俱来——2010年是其关键转折点,公共资金占比从33%大幅降至18%,这一变化与数字经济繁荣背景下私营部门研发强度的提升高度契合,而中国则始终保持着相对稳定的“高私营、低公共”结构。
2021年欧盟、美国和中国公共研发资金执行部门分配对比|图源:《比较分析》
研发活动类型的分配,进一步揭示了两国的战略侧重。2022年美国将68%的研发经费用于实验开发,18%用于应用研究,基础研究仅占14%,其中国防部86%的研发预算投向实验开发,成为拉动实验开发占比的核心力量;中国2020年的数据则显示,83%的经费用于实验开发,应用研究占11%,基础研究占比仅为6%。两国均呈现出“重应用、轻基础”的特征,但中国基础研究占比更低,反映出在原始创新领域仍有较大提升空间。

欧盟、美国和中国研发活动类型分配对比|图源:《比较分析》
二、政策分野:收缩与扩张的双向背离
数据的变化是表象,政策的导向才是根源。2025年,中美两国在科研资助政策上呈现出截然相反的走向:美国深陷政府停摆、预算削减的系统性困境,科研体系遭遇前所未有的不确定性;中国则持续加大投入、聚焦前沿领域,以战略定力推动创新生态升级。这种“一收一扩”的双向背离,正在加速全球科研格局的重构。
(一)美国科研体系的“收缩困境”:不确定性下的信心危机
2025年的美国科研界,被政策动荡与资金短缺的阴霾所笼罩。特朗普政府重新执政后,对科研资助体系展开大刀阔斧的调整,多项研究资助被终止或冻结,国立卫生研究院(NIH)、国家科学基金会(NSF)等核心科研机构预算遭缩减,联邦资金向研究机构的流动陷入中断。更严重的是,美国经历了历史上最长的联邦政府停摆,直至众议院通过临时拨款决议才得以结束,而停摆期间NIH、NSF等机构运作完全瘫痪,同行评议无法开展,新资助申请审批全面停滞。即便政府恢复运作,科研体系的复苏仍面临漫长过程。NSF发言人在接受采访时坦言,当前工作重点集中在联邦雇员工资补发与拨款能力恢复上,需在2026财年剩余时间内逐步推进使命落地。更关键的是,国会通过的临时拨款决议仅将大部分政府资金延长至2026年1月30日,政策不确定性持续发酵。Zimmermann指出,由于短期拨款无法提供稳定资金保障,部分机构已暂停发布全部资助申请——“科研人员无法在不确定性中工作,若预算大幅削减导致资助撤回,申请者的时间与精力将付诸东流”。她警告,若国会未能在期限前通过拨款法案,美国将再次陷入停摆危机。
政策的动荡还引发了连锁反应。白宫管理和预算办公室(OMB)发布的联邦资助机构拨款统一指南,因停摆而严重延迟。政府关系委员会(COGR)主席Matt Owens透露,原本预计2025年10月就能发布的指南修订版,需在停摆结束后数周才能面世,而该指南可能包含特朗普备受争议的高等教育“学术卓越契约”相关条款。政府曾向九所精英大学提出这一契约,要求其做出重大让步以换取联邦资助竞争的模糊优势,但无一高校表态签署。
更深层的危机在于结构性停滞。过去20年间,美国联邦研发投资经通胀调整后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基础研究占比持续下滑。尽管企业承担了78%的研发投入(2023年达7350亿美元),但企业研发聚焦短期回报,对需长期投入的基础研究支持不足,且资金集中在信息产业、化学品制造、计算机及电子制造等少数行业,导致部分关键领域投入缺失。更雪上加霜的是,特朗普政府推出的签证紧缩政策,正引发全球科研人才的流失危机。据《自然》杂志报道,2025年美国F-1签证发放量持续下滑,7-8月预计有15万名国际学生无法赴美就读,哈佛医学院调查显示75%的国际博士后因签证问题出现焦虑倦怠,30%被迫为续签请假,亚洲学者续签耗时长达6个月、费用高达5000美元。这种人才流动的阻滞,正在动摇美国科研体系的核心竞争力。
(二)中国创新生态的“扩张升级”:战略定力下的全面突破
与美国的收缩形成鲜明对比,中国正以稳定的战略定力推动科研投入持续增长。Zimmermann指出,中国最新五年规划继续释放研发投资逐年显著增长的信号,且这种增长与经济发展水平相匹配,具备坚实的支撑基础。2025年,中国政府科技支出计划同比增长10%,重点聚焦人工智能、半导体、量子技术、生物技术等前沿领域,通过“重大科技项目”模式整合公共资金与私人资本,在关键技术领域实现资源集中突破——这种举国体制优势,已在人工智能、5G通信、新能源汽车等领域充分显现。人才战略的成效更为显著。《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刊》(PNAS)研究显示,2010至2021年间离开美国的华裔科学家人数持续上升,2018至2021年期间人才回流速度明显加快。《自然》等国际顶级期刊报道称,中国正通过优厚的科研条件、更大的学术自主权与持续增长的科研经费,积极吸引全球顶尖学者,人才流动的逆向转变已成为科研实力提升的重要标志。与此同时,中国正加速建设自主科技文献数据平台,已采集整理超过1亿条期刊元数据,自主知识产权的高质量科技文献索引数据库基本建成,为科研战略安全与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奠定了坚实基础。
产业链的支撑作用同样不可或缺。2024年全球最畅销的20款新能源汽车中,16款产自中国,美国仅占2款,彰显中国在新能源领域的产业组织能力;从产业规模来看,中国科技型企业资产总额占比从2010年的6.8%增长至2022年的27.08%,增长近4倍,这些企业既是研发投入的主体,也是成果转化的核心载体,为科研与产业的深度融合提供了关键支撑。
三、成果博弈:从“数量领先”到“质量追赶”的转型阵痛
巨额研发投入的最终价值,在于科研成果的产出与转化。当前中美科研产出的对比呈现出鲜明特征:中国在“量”的层面已实现对美国的超越,但在“质”的维度——高被引论文、专利转化率、高端产业化能力等方面仍存在显著差距。这种“量变积累”能否引发“质变突破”,成为中国从科研大国迈向科研强国的关键考验。
(一)论文产出:数量优势显著,质量仍有差距
自然指数(Nature Index)2024年8月至2025年7月数据显示,在全球顶尖自然科学期刊中,中国论文产出量(Count)达42135,较美国(32104)领先约31%;科研产出份额(Share)方面,中国以36826.66远超美国的21980.49,是美国的1.68倍。NSF报告进一步佐证了这一趋势:2020年中国科技期刊文章发表总量达67万篇,占全球22.8%,远超美国的15.5%,是美国的1.47倍;2010至2020年间,中国论文发表数增幅达117%,增速在全球主要科研国家中独一无二。
Nature Index全球国家/地区排名(2024年8月-2025年7月)|图源:Nature Index
但数量优势并未完全转化为质量优势。截至2025年,美国科学类诺贝尔奖(生理学或医学、物理学、化学)数量超过其他所有国家总和,ChatGPT等颠覆性科技成果也均诞生于美国。这一差距反映出,中国在原始创新、顶尖成果产出领域仍需持续发力。
(二)专利竞争:申请量领先,转化率待提升
在专利申请领域,中国的优势更为突出。世界知识产权组织(WIPO)数据显示,2024年中国PCT国际专利申请量达70160件,较美国(54087件)领先约30%;世界银行数据库显示,2021年中国发明专利申请量达142.7万件,占全球59.8%,是美国(26.2万件)与日本(22.2万件)之和的2.95倍。2010至2021年间,中国发明专利申请量年均增速达13%,占全球比例从23.7%飙升至59.8%,彰显创新活动的高度活跃。但专利转化率的差距成为明显短板。相关研究数据显示,中国专利转化率约为39%,远低于美国的60%,其中公立高校和科研单位的转化率更是低至11%和4%。大量专利停留在“纸面阶段”,未能转化为实际产品与技术价值,反映出中国产学研融合机制仍需深化改革。
(三)产业化能力:局部领域领先,高端仍存短板
在科研成果产业化方面,中国已在部分领域实现全球领跑。新能源汽车、5G通信、电动汽车电池、太阳能面板、高速铁路等领域,中国企业已占据全球市场领先地位,成为科研投入转化为产业优势的典型例证。但在高端芯片、生物医药、商业航天等核心领域,美国仍保持显著优势,其企业将科研成果转化为商业价值的能力更为成熟高效,反映出两国在高端产业生态上的差距。
四、深层逻辑:格局重构的结构性动因
中国研发投入逼近美国、科研产出大幅增长,并非偶然的短期现象,而是制度差异、人才流动、产业基础、战略选择等多重因素长期积累的必然结果。深入剖析这些结构性动因,才能精准把握当前格局变化的深层逻辑与可持续性。
(一)制度差异:两种创新体系的效率与定力
中美科研体系的根本差异,决定了各自的发展轨迹。美国的市场主导型体系,在经济繁荣时期能通过企业高投入与税收优惠引导创新,效率优势显著,但短板同样突出:企业研发聚焦短期回报,基础研究投入不足;联邦政府科研投入受制于财政赤字、党派之争与政治周期,缺乏长期稳定性。2025年美国的科研困境,正是这种制度短板的集中爆发。中国的政府主导型体系,则展现出强大的战略定力与资源整合能力。通过五年规划、重大科技项目等顶层设计,政府能在人工智能、量子计算、半导体等战略性领域集中资源突破,确保关键领域持续投入。尽管这种模式在资金使用效率上存在争议,但在追赶阶段的优势尤为明显——2017至2022年中国公共研发资金增长69%,远超美国的39%和欧盟的22%,正是制度优势的直接体现。
(二)人才与产业:竞争优势的核心支撑
科研竞争的核心是人才竞争,而当前中美人才格局正呈现“此消彼长”的态势。美国目前拥有约350万名博士学位研究人员,中国约为140万,但中国有61万在读博士生,且培养规模持续扩大,预计未来10年左右将在高级工程师和研究人员存量上超越美国。更关键的是人才流动方向的逆转:美国签证紧缩政策加剧人才流失,而中国通过优厚条件吸引全球人才,这种趋势虽规模有限,但已预示着全球人才格局的重构。产业链的完整度则为中国研发投入提供了坚实支撑。中国已构建起全球最完整的工业体系,在新能源、5G等领域形成从研发到产业化的闭环,这种产业基础不仅为科研成果转化提供了载体,更反哺研发方向的精准性。2024年全球新能源汽车市场的表现、中国科技型企业资产规模的快速增长,均印证了产业与研发的协同效应。
(三)战略选择:科技创新的国家意志
从中宏观层面看,中美研发格局的变化,本质上是国家战略选择的必然结果。中国将科技创新作为国家战略核心,通过“科教兴国”战略、“863计划”等一系列政策持续加大投入,即便经济增速放缓,科研投入增速仍保持高位,这种战略定力从未动摇。而美国虽高度重视科技创新,但联邦政府科研投入受制于多重因素,特朗普政府的预算削减提议,更反映出国内对科研投入的分歧。
五、未来预判:短期波动还是长期转折?
站在历史十字路口,核心疑问愈发清晰:中国研发支出逼近美国,是美国政策波动导致的暂时现象,还是全球科研格局根本性重构的开始?要回答这一问题,需从两国面临的挑战、发展的可持续性,以及全球生态的变化三个维度深入审视。
(一)美国的困境:临时性动荡与结构性危机并存
美国当前的科研困境,兼具临时性与结构性特征。特朗普政府政策调整、政府停摆等属于临时性因素,随着政府换届或政策调整可能得到缓解——Zimmermann就表示,公众尤其是高校的强烈抗议,已成功阻止特朗普提议的2026财年联邦科研资助削减,参众两院并未完全遵循白宫剧本。但深层的结构性问题更为致命:过去20年联邦研发投资通胀调整后停滞、基础研究占比下滑、企业研发短期化倾向,这些问题并非某一届政府能解决,而是财政压力、政治分歧等多重因素叠加的结果,若得不到根本解决,美国科研领先地位将面临长期威胁。
(二)中国的挑战:规模扩张与效率提升的平衡
中国研发投入的快速增长具备可持续性,但也面临诸多挑战。从积极层面看,中国经济仍保持中高速增长,政府对科技创新的战略重视从未动摇,投入力度持续加大,为研发增长提供了坚实基础。但挑战同样不容忽视:一是资金使用效率问题,若科研经费流失、专利转化率低迷等问题得不到解决,即便投入总量再大,也难以实现质的突破;二是区域发展不平衡,科研资源集中于东部沿海,中西部地区相对落后,制约了创新潜力的全面释放;三是基础研究薄弱,原始创新能力不足,在高端领域仍受限于人。未来中国需通过深化科研体制改革、促进产学研融合、推动区域协调发展,实现从“规模扩张”到“质量提升”的转型。
(三)全球科研格局:从单极主导到双强共生
自二战结束以来,美国一直是全球科研的绝对中心,顶尖人才涌入、前沿研究集聚、核心成果诞生,这种单极主导格局持续了70多年。但当前这一格局正加速向中美双强竞争转变:中国在研发投入、人才储备、产业基础等方面快速追赶,部分领域已实现并跑甚至领跑,这种变化是过去20多年持续积累的结果,而非短期突变。正如Zimmermann所言,从未有国家像美国那样在研发领域占据全面压倒性优势,也没有人知道这种优势消解后会是什么样子——这恰恰预示着,全球科研已进入“未知领域”,中美双强竞争下的多元共生,将成为未来全球科研生态的新常态。
六、结语:在“未知领域”中构建新秩序
中国研发支出逼近美国,不仅是一组数据的变化,更是全球科研格局从单极主导向双强竞争转变的历史标志。这一变化对中美两国,乃至全球科技创新生态,都将产生深远影响。
对美国而言,当务之急是正视结构性问题:重新认识科研投入的战略价值,加大联邦政府基础研究投资,稳定科研政策环境,优化签证制度以留住全球人才,避免在人才流失与资金短缺的恶性循环中丧失优势。对中国而言,机遇与挑战并存:持续的高投入已转化为显著的产业优势,但需以更大力度推进科研体制改革,提升资金使用效率与专利转化率,强化基础研究与原始创新,真正实现从科研大国向科研强国的跨越。
对全球而言,这种格局变化既是机遇也是挑战。更多科研中心的崛起、更激烈的竞争,有望催生更多颠覆性创新,推动人类科技进步;但中美科技竞争也可能加剧地缘政治紧张,阻碍全球科研合作。国际社会需构建更具韧性的合作框架,在竞争中保持协同,确保科技创新服务于人类共同福祉。
“我们正在进入未知领域”,Zimmermann的警告背后,是全球科研秩序重构的必然。未来十年,中美双强竞争的格局将逐步成型,全球科研生态将在适应与调整中构建新的平衡。这场变革不仅关乎两国的科技竞争力,更将重塑人类科技创新的未来走向。
参考资料:
[1] https://www.insidehighered.com/news/government/science-research-policy/2025/11/18/china-may-already-be-outpacing-us-research
[2] https://research-and-innovation.ec.europa.eu/knowledge-publications-tools-and-data/publications/all-publications/comparative-analysis-public-ri-funding-eu-us-and-china_en[2] https://www.casisd.cas.cn/zkcg/ydkb/kjzcyzxkb/2025/zczxkb_202510/202510/t20251014_7988227.html[3] https://www.nature.com/nature-index/country-outputs/generate/all/global[4] https://www.casisd.cas.cn/zkcg/ydkb/kjzcyzxkb/2025/zczxkb202508/202509/t20250929_7982106.html[5] https://www.pnas.org/doi/10.1073/pnas.2216248120[6] https://www.nature.com/articles/d41586-023-02159-7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 返朴 ,作者:陈小美,题图来自:AI生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