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9.1分的悬疑美剧《都是她的错》,用一场孩子失踪的惊魂事件,撕开了现代中产婚姻的温情面纱。比起扑朔迷离的剧情,更戳中人心的是片名背后的残酷真相:婚姻里的母亲之所以总被苛责,恰恰是因为她们早已在无形中将“一切”扛在了肩上。那些住着别墅、雇着保姆、丈夫看似“进步”的光鲜家庭,实则藏着性别不平等最隐蔽的形态——当女性摆脱“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桎梏,走出家门成为“独立女性”,她们没有如愿“拥有一切”,反而陷入了“承担一切”的更深困境。

剧中的Marissa与Jenny,是无数城市中产女性的缩影。一位是手握独立公司的金融精英,一位是出版行业的营销主管,两人各有一个5岁的儿子,丈夫们不仅支持妻子的职业发展,还会主动分担育儿事务,堪称“现代化平等婚姻”的范本。可当孩子出事的瞬间,所有的指责都精准地砸向了母亲:“你怎么没看好孩子?”“你不该依赖保姆逃避责任”“你连家长的联系方式都没存全?”。这份不加掩饰的苛责,暴露了一个被集体默认的潜规则:无论女性在事业上多么成功,母职永远是她们的核心天职,一旦出现疏漏,便是“失职”。
这种困境并非个例,而是深植于社会结构的普遍现象。第三期中国妇女社会地位调查数据显示,城镇双职工家庭中,女性做家务的时间是男性的2.4倍,63.2%的孩子日间照料由母亲承担;到了第四期调查,差距非但没有缩小,反而愈发明显:女性家务劳动时间仍为男性的2倍左右,0~17岁孩子的日常生活照料中,女性的承担比例更是飙升至76.1%。更令人揪心的是,2025年的一项最新研究指出,这些中产家庭的夫妻们,大多对这种不平等的分工毫无察觉,甚至坚信彼此的付出“很公平”——这种“集体无意识”,让性别压迫变得更加隐蔽,也更加难以打破。
问题的核心,在于那些用钱也无法“外包”的隐形劳动。保姆能搞定的接送孩子、准备三餐等体力活,只是育儿与家庭事务中最表层的部分。真正压垮中产母亲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耗费巨大精力的“非显性劳动”,它们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母亲们的时间切割得支离破碎,也让她们在家庭与职场的夹缝中喘不过气。
首当其冲的是情绪劳动与认知劳动的双重裹挟。社会学家Arlie Russell Hochschild曾在经典研究中指出,情感的付出与管理是独立于体力劳动的另一种劳动形式,且长期被视为女性的专属责任。处理婆媳矛盾、维系亲子关系、协调孩子的人际往来,这些都需要母亲投入大量的情感能量,稍有不慎便会被贴上“不懂事”“不称职”的标签。而认知劳动则更为隐蔽,它涵盖了对家庭事务的预测、识别、决策与监测——小到安排一家人的三餐、采购生活用品,大到规划孩子的教育路径、协调家庭活动,这些分散且抽象的脑力活动,被研究者Daminger定义为“高度性别化的劳动”。
许多中产家庭中,丈夫们往往扮演着“被动执行者”的角色:“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一句简单的服从,便能换来“听话好老公”的称赞。可他们从未想过,妻子为何会知道“该做什么”,为何要耗费精力去“安排一切”。这种看似“妻子掌握主动权”的分工模式,实则是将所有认知劳动都压在了女性身上,而这种付出因为难以量化,往往被包括女性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忽视。就像剧中Marissa的丈夫,在孩子失踪后第一时间指责妻子“没存全家长联系方式”,却从未想过,存联系方式这件事,本就不是母亲一个人的责任。
数字时代的到来,更给中产母亲增添了新的负担——数字劳动。随着微信、小红书、淘宝等App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母亲们成了家庭数字事务的“全职管理员”。在多个家长群、妈妈群里查看通知、报名缴费、与老师沟通;在小红书上研究育儿攻略、对比商品优劣,在淘宝、盒马等平台完成日常采购;用各类App处理家庭大小事务,几乎达到“手机不离手”的状态。一项针对29个欧洲国家的社会调查发现,女性更大概率属于“高家庭型”或“双高型”——即同时在工作和家庭中高频使用数字技术;而男性则多为“高工作型”或“双低型”,家庭中的数字劳动参与度极低。这种数字劳动的性别差异,本质上是母职被无限延伸的结果,人们默认母亲就该是家庭信息的“中枢”,却忽视了这份劳动背后的时间与精力成本。
这些隐形劳动的叠加,让中产母亲的时间彻底碎片化。一位孩子刚满周岁的学术妈妈曾无奈地表示:“生孩子前,我能专注完成一个研究项目;现在哪怕有再好的想法,也会被喂孩子、哄睡觉、回家长群消息等琐事打断,等忙完一切再回头,想法早就没了,写文章常常虎头蛇尾,特别打击自信心。”这种困境,是无数职场妈妈的真实写照——她们既要在职场上与男性同台竞技,又要在家庭中承担无限延伸的母职,双重压力下,身心俱疲成了常态。
比隐形劳动更可怕的,是深入骨髓的情感绑架——将“母爱”与“母职”彻底画等号。在传统性别文化的惯性影响下,“母亲就该多为孩子付出”的观念早已内化为集体潜意识,这种潜意识不断对母亲们进行情感规训,让她们陷入无尽的自责与内疚。剧中的Marissa,在孩子失踪后反复追问自己“我是个坏妈妈吗?”,不断回忆自己因工作忙碌而忽视孩子的瞬间;一位通过首聘期考核的学术妈妈也坦言,一提起孩子,满是亏欠:“前两年为了考核,经常在学校加班,孩子晚上等我回家才肯睡觉,早上出门时哭得撕心裂肺,我真觉得自己不是个合格的妈妈。”
这种情感绑架,一方面让母亲们不自觉地承担更多劳动,另一方面也给了男性“脱身”的借口。当Jenny抱怨育儿分工不公时,丈夫会质疑她“需求太多”,让她陷入自我怀疑:“是不是我真的太贪心了?”;Marissa的丈夫则总用“孩子更需要妈妈”为借口,将育儿责任推给妻子,自己则处于“帮忙”的被动角色。更具迷惑性的是,社会将育儿的繁重劳动包装成“母爱”的体现,把家务的增加视为母亲身份的“附赠礼品”,让这种不平等的分工被美化成“爱与责任”,从而被理所当然地接受。可事实上,爱孩子与承担所有育儿劳动之间,从来没有必然联系,父亲同样有责任参与其中,只是这种责任被性别文化巧妙地掩盖了。
中产家庭的“进步性别观念”,更成了加剧这种困境的“帮凶”。受教育程度高的中产夫妻,大多认同“性别平等”的理念,丈夫们也会主动分担一些体力家务,这让他们陷入了“我们的婚姻很平等”的自我催眠。女性受访者们常常会称赞丈夫:“比起那些从不做家务的男人,他已经很好了”,即使对分工有不满,也会因为“丈夫已经够进步了”而选择妥协。这种将“相对平等”当作“绝对平等”的认知,让人们忽视了隐形劳动的性别差异,也让性别不平等在“进步”的外衣下得以存续。
更令人无奈的是,这种“进步观念”还会变成压迫女性的“软性武器”。剧中Marissa和Jenny的丈夫,都很擅长提供“情绪价值”,他们会频繁夸赞妻子:“你真的太棒了”“没有你我们可怎么办”。这些甜言蜜语看似是肯定,实则是用“赞美”逃避责任——既然你这么“厉害”,那多承担一些也是理所当然的,“能者多劳”成了最无力的借口。这种软性压迫比传统性别规训更难抵抗,因为它让女性在“被肯定”的错觉中,主动扛起了更多责任。
这背后,是女性主义与新自由主义、资本主义结合产生的悖论。“如果你够努力,就能做到一切;如果你能做到一切,就能拥有一切”,这套叙事让无数女性坚信,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就能平衡好家庭与事业,就能实现真正的“独立”。尤其是那些内在自我价值感较低的女性,更渴望通过“做到一切”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可事实是,这套叙事从未从根本上改善女性的处境,反而将性别不平等的责任“个体化”——一旦工作或家庭出现失衡,女性只会归因于自己“能力不足”,进而陷入自我否定。正如心理治疗师Kasis Urbaniak在《A Woman’s Guide to Power :Unbound》中所说:“独立女性看似和传统女性不一样,但实际上,她们什么都没得到,反而承担了更多。她们没有拥有一切,而是自己完成了一切。”
剧中的结局,带着一丝解气,也藏着深深的悲哀。保姆出事、孩子失踪成为导火索,让Jenny和Marissa彻底看清了丈夫的自私与无能。Jenny在发现丈夫谎称加班、实则躲在海边吃薯片刷短视频后,决心离开婚姻;Marissa则选择“处理”掉自私的丈夫,独自抚养孩子。这种极端的反抗,看似让观众感受到了“爽感”,实则是女性对结构性压迫的绝望回应——当所有沟通与妥协都无效时,只能通过决裂来寻求解脱,这恰恰反映了母职困境的无解性。
值得注意的是,Jenny和Marissa已是掌握大量财富与资源的精英女性,她们尚且无法摆脱母职的枷锁,那些底层母亲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当性别平等的观念已经抵达一部分人,但实现平等的社会支持体系尚未完善——缺乏充足的托育服务、职场对母亲的歧视仍未消除、男性育儿责任缺乏制度约束,性别不平等便会以更隐蔽的方式存在。
这部剧给所有信奉“我和妈妈那代人处境已完全不同”的年轻女性提了个醒:母职的枷锁从未消失,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的形式。当我们欢呼女性“独立”与“解放”时,更要看到那些看不见的劳动、深入骨髓的情感绑架,以及结构性压迫的顽固。“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面对不公,我们需要的不是默默承受,不是自我否定,而是清醒地认识到困境的根源,主动争取属于自己的权益——毕竟,真正的性别平等,从来不是女性“做到一切”,而是男性主动“分担一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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