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一项覆盖全国4万多名青少年的进食障碍流行病学调查数据,像一记重锤敲醒了沉睡的认知:中国超五分之一(21.18%)的青少年正面临疑似进食障碍风险。这并非简单的"挑食"或"减肥过度",而是死亡率高达10%的精神类疾病——在所有精神疾病中,进食障碍里的神经性厌食症死亡率居首,患者常因极度营养不良导致多器官衰竭离世。更令人揪心的是,发病年龄正持续低龄化,2022年的数据显示,18岁以下未成年人在神经性厌食就诊患者中占比高达77.6%。
是什么让本该鲜活的青春,陷入"吃与不吃"的致命漩涡?这种疾病如何从隐秘的焦虑,演变为吞噬身心的猛兽?那些挣扎其中的灵魂,又在经历怎样的炼狱与重生?我们对话了三位曾被进食障碍缠上的女孩,她们的故事,藏着无数相似困境的答案。
萌芽:被刻入心底的"瘦即正义"
进食障碍的种子,往往在童年或青春期被不经意埋下,而"以瘦为美"的社会规训,就是最致命的土壤。26岁的章章至今记得,三年级时和父亲的那段对话,成了她一生的心理枷锁。出身农村的章章,小时候因胃口好、爱跑跳而又黑又瘦,"瘦"是她平庸的相貌与成绩之外,唯一能称得上"优点"的标签。那天她帮父亲烧柴火,念着班里一个肉嘟嘟女生的作文,随口打趣:"我要是长这么胖,就去死!"父亲震惊的眼神,让"胖即原罪"的念头瞬间扎根。彼时电视剧里,女主角永远瘦弱白皙,胖子要么无缘主角,要么被塑造成反派;校园里,对肥胖的恶意更是不加掩饰,这些都让章章坚信:女孩绝不能胖。
初中进入县城后,这种认知被无限放大。较深的肤色让她格格不入,连最好看的衣服都显得土气,日益加重的自卑让她拼命追赶时尚,而青春期正常的体重增长,却被频频贴上"胖了"的标签。体重焦虑如影随形,她开始尝试少吃、睡前运动,这正是进食障碍第一阶段"身材不满与焦虑萌芽期"的典型表现:对腹部、大腿等部位不满,尝试清淡饮食,体重未变但心理已与食物建立紧张关系。
同样被身材焦虑裹挟的,还有来自黑龙江的子晨。小学二年级前,她体质偏弱,家人听信"地方神医"的药方后,她的胃口突然变得极好,半年内体重从60斤飙升至130斤。性格软弱的她本就常被欺负,初中时更将所有不顺心归咎于身材:"肯定是我胖、不好看,才会被针对。"直到男生小山的出现,才给她灰暗的生活透进一丝光。
小山是班里调皮却心地善良的男生,总会在她被同桌挤压、笔盒被扔时站出来维护她。这份隐秘的暗恋,成了子晨最珍贵的心事。可当她听到小山和一位"身材极好"的女生交往的八卦时,所有的憧憬都碎了。"班里没人说那个女生有优点,只夸她身材好,我就认定,小山选她就是因为皮囊。"

■图 / 子晨此时的身体状态
那一刻,从不肯放弃美食、懒得运动的子晨,突然下定决心减肥。而这,正是无数女孩陷入进食障碍的共同起点:将自我价值与身材牢牢捆绑,把瘦当作获得认可、摆脱困境的唯一途径。研究显示,进食障碍发病高峰在13—18岁青春期和18—25岁青年期,女性发病率是男性的10倍左右,社会文化对瘦的推崇、自我认同缺失的心理困境、遗传与家庭高期望等因素,共同催生了这场灾难。
失控:从刻意节食到病态狂欢
若说第一阶段是心理层面的焦虑,第二阶段"饮食限制与体重波动期",则是行为失控的开始。进入高中的章章,对体重数字的关注近乎偏执,频繁称体重成了日常,跳过正餐、计算每一口食物的卡路里成了习惯,餐后增加运动量等"补偿行为"也日渐频繁。每天清晨5点20分,章章会自然醒去操场跑至少5公里,买一个鸡蛋后站着上早自习;跑完课间操后,她会因体虚趴在桌上缓30分钟,否则就浑身发麻、冒冷汗;每节课间都喝水,隔一节课就以"犯困"为由站着上课,只为消耗更多热量;中午和晚上只喝粥,下雨无法跑步就去宿舍楼楼梯上下穿梭;上课间隙,会无意识地揪腰后侧的肉,直到某天发现肉消失时,涌起强烈的兴奋感。
子晨的减肥之路,同样从节食与运动起步。她相信"少吃一顿晚饭就能瘦",买了呼啦圈、跳绳,不吃晚饭或吃得极少,再配合运动,一周能瘦一斤左右。两三个月瘦了10斤后进入瓶颈期,她便彻底戒掉晚饭,只吃青菜等清淡食物,体重降到100多斤后再次卡住。可当时流行的"白幼瘦"审美,让她陷入"再瘦一点"的执念,"想成为别人眼中风一吹就倒的样子",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追求的是不健康的目标。
为了考省重点高中,子晨曾暂停减肥,可考完发现体重回到110斤后,她在暑假开启了近乎疯狂的节食:每天饿到头晕眼花时才喝一袋牛奶、吃一点点水果,瞒着家人不吃饭,一个暑假就瘦到80多斤。此时的她,已然滑向第三阶段"障碍行为固定与合理化期"——体重已过低仍觉得"不够瘦",身体开始出现疲劳、头晕、畏寒症状,月经也早已停摆,可她却瞒着家人,不觉得这是伤害,反而迷恋手上暴起的青筋、身上突出的骨头,用病态的目光欣赏自己瘦到凹陷的大腿。
而第三阶段最显著的标志,是"暴食-催吐"的恶性循环,这也是无数节食者的宿命——长久的压抑,终将迎来毁灭性的反弹。高二暑假,备战高考的章章在教室自习时,突然陷入强烈的进食渴望。她不顾隐私翻遍所有同学的抽屉,找到一包吃了一半的干脆面,硬邦邦的面划着喉咙咽下去,却依然无法满足。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她一路从小卖部买薯片、冰淇淋等平时不爱吃的东西,一边走一边吃,直到胃胀痛到直不起腰。
那之后,章章每天只想吃东西,完全无心学习,暴食频率从一周一次逐渐变成一天一次,体重从80斤涨到90斤。恐惧之下,她给妈妈打电话:"我好像生病了。"直到去医院心理科,她才知道自己患上了进食障碍——从过度减肥导致的神经性厌食,因身体撑不住而演变成了神经性贪食。
子晨也没能逃过这场劫难。一年没吃高糖高脂食物的她,某天突然失控,将巧克力、冰淇淋、蛋糕等食物一扫而空。"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之前的努力全白费了,害怕第二天就变回120多斤的胖子。"而高考后开始减肥的小图,在近两年极端减肥压力下,对甜食、碳水的渴望达到顶峰。她曾尝试"咀嚼不吞咽",一整个下午坐在房间里嚼零食再吐掉,腮帮子疼到麻木,却依然无法缓解焦虑。
炼狱:暴食催吐与身心崩塌
单纯的咀嚼很快满足不了身体的渴望,小图开始慢慢吞咽,直到胃被食物撑得顶住其他器官。某次吃太多自然呕吐后,她发现了"解决办法":挤压胃部催吐。可随着喉咙敏感度降低,她只能用手抠——左手抵住胃部,右手伸进喉咙刺激舌根,强迫自己呕吐。小图的暴食有着固定模式:先喝一大杯水,再吃两碗拌面、一笼蒸饺、两个粽子,外加一两桶饼干,吃的时候同步喝1.5升矿泉水,方便后续催吐。"那时候吃东西根本不关心好不好吃,只要是能放进嘴里的食物就行,和正常吃饭的心态完全不一样。"
章章和子晨,也很快学会了催吐。升学的压力,让她们陷入"压力大→暴食→催吐→压力更大"的死循环。子晨为了瞒住家人,特意选周五下午暴食——她以为爸妈会七八点才回家,可那天门锁突然转动时,她瞬间血都凉了。赶紧藏起没吃完的食物、塞进零食袋,装作若无其事打招呼,内心却被"卡路里在胃里堆积,想吐却不能被发现"的焦虑与狂躁吞噬。
此时的子晨,体重已降到70多斤,彻底进入第四阶段"全面障碍与身心健康恶化期"。进食障碍完全主导了她的生活,注意力、记忆力下降,抑郁、焦虑、社交孤立情绪日益严重;电解质紊乱、胃肠道问题、骨质疏松接踵而至,催吐引发的胃酸腐蚀,让她的牙齿开始受损。
父母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带着她先后去哈尔滨、天津的医院治疗,病情却持续恶化。最终,一家人来到北京的医院,而这里的治疗经历,成了子晨一辈子难忘的记忆。医院病房层层密闭,铁锁、刷卡门、房门三重防护,护士收走了她身上所有小物件和手机,让她换上病号服,妈妈却被留在门外。
固定的吃饭时间、规定的饭量,必须在限定时间内吃完,吃不完就会被护工用绑带绑在床上。子晨反抗过,吵闹着说不想吃、要找妈妈,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工拖回房间,手脚、腰腹被绑在床上,像"王八一样仰躺着"。她又骂又喊、求饶,都无人回应,想上厕所只能被护工用便盆伺候,那种羞耻感让她毕生难忘。
因BMI低到危险程度,子晨还要喝一种奶茶颜色的"液体脂肪"快速增肥,抗拒时就会被护工倒得一头一脸。吃饭时厕所会被上锁,两小时后才打开,防止患者吐掉食物。直到被绑了三四次后,子晨才彻底老实。"那里没人会惯着你,妈妈是下了狠心,要把我关在这里好好治疗。"

■图 / 刚出院的子晨去北京各处逛了一圈
重生:与伤痛共存,与自己和解
八个多月的治疗后,因家里难以负担高昂费用,子晨在尚未完全治愈、仍有复发风险的情况下出院继续学业。插班后的她遭受同学和老师的霸凌,曾几次陷入暴食催吐,但此时她的体重已恢复到90多斤,身体对食物的渴望不再强烈,暴食频率也逐渐降低。"进食障碍好像突然有一天就从我的生活中抽离了。"子晨说,不是有什么戏剧性的结束,而是生活被其他事物填满,不再困于"吃和吐"的循环,后来她开始健身,追求健康的生活方式。可后遗症却从未消失:高中时频繁请假看牙,牙齿吃稍硬的食物就会毫无征兆掉落,现在整口牙有18颗是假牙;长期催吐让她形成条件反射,一弯腰就能吐出来;过度减脂消耗了肌肉,胳膊摸上去浮软无力;青春期营养缺失让她没能长到预期身高,胸围也远低于同龄人。更让她难忘的是,治疗花费高达数百万,而有些病友,却永远留在了那段黑暗时光里。
小图的康复,则得益于疫情的意外"干预"。疫情期间无法出门采购食物,也不能在父母面前暴食催吐,再加上当时生了一场重病,身体抑制了进食渴望,这两个客观条件,意外打破了"暴食-催吐"的循环。疫情结束后,小图尽量和父母正常吃一日三餐,虽然仍有暴食冲动,但多数时候理智能占据上风。
近八年的进食障碍,给小图留下了咽喉炎、食物反流、手指因抠嗓催吐碰到牙齿的疤痕,还可能患上了注意力缺陷障碍,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最近一次暴食是2023年10月,因家里的坏消息压力陡增,她买了很多食物吐了一次。"冷静后就告诉自己,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尽快结束后去面对问题就好。"
相比子晨和小图,章章的康复之路更为曲折。大学时,她仍保持着一定频率的暴食催吐,曾将零用钱交给朋友控制自己购食,却因捕捉到朋友的不耐烦而放弃。直到男朋友的出现,才给她的生活带来转机。得知她的病情后,男朋友会在她想吃东西时陪她看电影、动漫,帮她度过焦虑期;在她吃多后陪她散步,耐心听她倾诉经历,不断鼓励她、夸赞她,让她慢慢建立自信。
"他没有一点容貌焦虑,总说自己很帅,还告诉我,一个人的价值不止体现在身材上。"在男朋友的陪伴下,章章的暴食症曾一度痊愈,不用吃药就能正常饮食。可疫情期间,没有了男朋友的时刻守护,一次失败的理发让她防线崩塌,再次陷入身材和容貌焦虑,回到"暴食-催吐"的循环。
直到今天,章章仍未完全摆脱进食障碍的困扰。催吐导致她蛀牙、食道疼痛胀气、皮肤过敏靠特效药维持,喉咙受损让她放弃了唱歌、弹吉他的爱好,心理上的不自信、情绪化、易怒也如影随形。"每天生活好像就是上班、下班、暴食、催吐、睡觉,分不清是习惯还是欲望。"好在她开始在小红书分享自己的经历,在梳理困惑、接纳自己的过程中,焦虑慢慢缓解。

■图 / 章章小红书内容截图
警醒:比治愈更重要的是预防
采访中,当被问及想对当初的自己或类似女孩说什么时,三位讲述者的答案惊人地一致:"劝不动。"章章的话更令人深思:"干预不应该在我开始减肥时,而应该从我懂事时就开始,要更早,不然没用。"更令人担忧的是,网络上竟出现了追捧进食障碍的畸形氛围。章章刷小红书时发现,有厌食症患者分享生活,评论区很多小女孩表示崇拜,甚至有人求推荐相关账号;子晨也见过"以ED(进食障碍)为荣"的人,觉得这是有趣、光荣的事。"这种事情一旦成为主流审美,太可怕了。"
眼下,"白皙纤瘦"仍是社会主流审美,但我们也能在去中心化的舞台上,看到更多元的审美取向。小图说:"现在媒体能提供很多不同的视野,有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尝试,不用一直关注身材和吃东西。食物不是用来挟制你的,是用来让你感到美味美好的。"
那些被体重绑架的青春,那些因审美畸形酿成的悲剧,都在提醒我们:一个人的价值,从不该由身材定义;真正的美,从来不是千篇一律的纤瘦,而是健康、自信、舒展的模样。愿我们能共同期待一个多元包容的世界,让每个女孩都能摆脱身材焦虑,在阳光下自由生长。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故事FM,讲述者:章章、小图、子晨,主播:爱哲,制作人、文案整理:金松,文中配图由讲述者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