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掠过贾坎德邦贫瘠的山脊，最终落在贾姆塔拉村砖红色的屋顶上。没有农田里的牛铃摇曳，也没有作坊的机器轰鸣，此起彼伏的手机铃声织成一张密网，将这个村庄与印度各地的受害者牢牢绑定。嘟嘟的拨号声里，藏着一句当地人默认的生存法则：“父亲弯腰种稻，儿子低头行骗。”
谁能想到，这个如今与“网络诈骗”划等号的村庄，十年前还只是印度无数普通农业区中的一个。那时的贾姆塔拉，村民们要么守着薄田勉强糊口，要么钻进附近的煤矿靠力气换钱，更多年轻人则背井离乡，在大城市的边缘挣扎求生。直到“Mandai教父”锡塔拉姆・曼达尔的归来，彻底改写了这里的命运。
曼达尔的“发家史”带着底层求生的粗糙感。他曾在孟买一家手机充值店打零工，日复一日观察顾客输入密码的习惯，悄悄摸清了信息盗取的门道。当他带着几部廉价智能手机回到村里，向年轻人抛出“打电话就能挣钱”的诱饵时，没人能抗拒——对世代贫困的达利特、穆斯林家庭来说，这是比种田、打工更唾手可得的“希望”。
最初的骗局原始却有效。一群连标准印地语都讲不流利的年轻人，捏着嗓子冒充银行职员，对着电话那头的陌生人重复着早已背熟的话术：“您的账户已冻结，需要提供银行卡号、密码和OTP验证码解冻。”他们赌的，是普通人对“钱会消失”的恐惧。“我们只要说得比他们更笃定，他们就会主动把钱交出来。”24岁的吉图耸耸肩，语气里没有愧疚，只有理所当然。在他和同伴的认知里，这不是偷窃，而是一种“数字劳作”——用一部手机，就能完成的“谋生工作”。
吉图的经历，是贾姆塔拉无数年轻人的缩影。他曾拼尽全力读书，希望靠知识摆脱达利特家庭的宿命，可现实是，他连买一张去大城市打工的车票都凑不齐。直到看到返乡的年轻人穿着名牌、骑着崭新的摩托车，他才明白，“读书改变命运”远不如“打电话改变命运”来得直接。如今，他的社交账号里，没有学业证书，只有新换的金项链、刚提的摩托车，以及和同伴在新建洋房前的合影——这种“消费式尊严”，让他们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融入”了现代印度。
2014年莫迪政府“数字印度”计划的推行，成了贾姆塔拉诈骗产业的“催化剂”。移动支付普及、电子钱包兴起，本是为了实现“数字包容”的政策，却被这里的年轻人精准“利用”。骗局迅速升级：从假冒银行客服，到虚假贷款、网购退款、APP钱包重置，诈骗对象也从警惕性较低的老年人，扩展到有稳定收入的白领、大学生。“他们有手机，我们也有手机;他们能用数字技术挣钱，我们为什么不能?”一位村民的反问，道出了这场扭曲“数字平等”的本质。
诈骗带来的财富，正在颠覆贾姆塔拉延续百年的社会结构。过去，达利特、穆斯林青年要在高种姓地主的农田里躬身劳作，连喝一口井水都要小心翼翼;如今，他们靠着诈骗建起了三层高的彩色洋房，铺着瓷砖地板，装着空调和卫星电视，反倒是曾经的高种姓地主，要放下身段来向他们借钱。“以前他们让我们打水，现在我们让他们来修屋顶。”一位高种姓村民的抱怨，藏着难以掩饰的愤懑与无力——金钱，暂时抹平了根深蒂固的种姓鸿沟，给了贫困青年前所未有的尊严。有人半开玩笑地说：“政府的数字计划让富人更富，贾姆塔拉的数字诈骗让穷人也能分一杯羹。”
这场“财富狂欢”的背后，是一条盘根错节的“保护链条”。外地警车刚驶入乡镇边界，就有孩子、妇女在村口放风，用暗号向村里传递消息;即便有人不幸被捕，也能在短时间内获释——律师费、保释金，全由“组织”统一承担。而这一切的核心，是一场隐秘的利益分赃：地方政客收受贿赂，用庇护换取诈骗团伙的竞选资金;警察按月抽成，对诈骗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们骗全印度的人，而政府在骗我们。”一位村民直言不讳，在他眼里，这场骗局里没有真正的无辜者。
但狂欢终有落幕的迹象。随着反诈APP的普及和警方追踪技术的升级，诈骗的成功率越来越低，利润也大幅缩水。贾姆塔拉的年轻人开始陷入迷茫：“种田挣不到钱，打工要走几百公里，诈骗又越来越危险，我们到底能做什么?”曾经被视为“出路”的手机，如今成了烫手的山芋。
贾姆塔拉的故事，是对印度“数字包容”叙事的尖锐讽刺。国家层面宣扬的“科技改变生活”，在这里变成了“科技改变诈骗方式”;政府承诺的“数字化受益者”身份，在村民眼里不过是粉饰贫困的谎言。他们抓住的不是科技带来的希望，而是一根被时代浪潮抛来的、扭曲的“救命网线”。
或许，真正的现代化从不是让每个人都拥有一部智能手机，而是让他们在拿起手机时，除了拨打诈骗电话，还有更多正当的、能安身立命的选择。当科技的光芒照进贫瘠的土地，不该只照亮人性的幽暗，更该照亮通往尊严与体面的出路。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印度通，作者：玻璃色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