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的斯亚贝巴的街头，刚推出三天的M-PESA LeHulum应用突然沦为摆设。用户点击转账按钮，屏幕上只有永恒的加载圆圈——埃塞俄比亚国有电信巨头Ethio Telecom亲手掐断了它的移动数据链路。同一时刻，数千公里外的内罗毕贫民窟，一位母亲刚通过M-Pesa收到海外子女的侨汇，转身就被一条伪装成官方通知的短信骗走全部钱款。
同样的移动支付工具，在东非的两端上演着截然不同却同样残酷的剧情。当我们惊叹于二维码重构金融生态的魔力时，这片红土地早已撕开“普惠金融”的华丽外衣，露出权力垄断与资本无序博弈的狰狞内核。这里没有中国市场“流量管道与支付巨头”的清晰分工，只有“谁掌握通讯网络，谁就掌控国家金融命脉”的丛林法则，以及由此衍生的铁幕封锁与犯罪狂欢。
埃塞俄比亚的铁幕，是权力对金融命脉的绝对掌控。2025年末那场震惊非洲的封杀，绝非简单的商业竞争，而是国有资本对异质力量的精准绞杀。背后的底气，藏在一组统治级数据里：Ethio Telecom旗下的Telebirr平台，坐拥5480万用户，垄断近90%的市场份额，年交易额高达430亿美元。对埃塞俄比亚政府而言，Telebirr从来不是普通的支付工具，而是外汇管制的“金融捕兽夹”与未来央行数字货币的唯一出口。
这个国家每年有60亿美元侨汇通过地下钱庄Hawala隐秘流动，官方汇率与黑市15%的价差，让大量外汇逃离监管视野。极度匮乏外汇的政府，急需通过Telebirr这一官方管道，将民间散落的每一分美金收归国有。更宏大的野心藏在数字货币的布局中：5480万用户的体量，让Telebirr成为未来数字法币发行的天然载体，这种核心金融基础设施，绝容外资染指。
为了守住这道铁幕，埃塞俄比亚布下了层层陷阱。肯尼亚巨头Safaricom为拿到入场券，支付10亿美元天价许可费，每年仅摊销成本就达6670万美元，而国有Ethio Telecom拿牌成本为零;在结算机制上，Safaricom用户的每一通跨网通话，都要向竞争对手缴纳“过路费”，每年净支付近2000万美元;更苛刻的是，政府强制所有对公交易优先使用Telebirr，连Safaricom交税都必须通过竞争对手的系统。
当这些“软刀子”没能拖垮Safaricom，当M-Pesa试图用“LeHulum”(意为“给所有人”)打破运营商壁垒实现全网通时，行政力量终于露出獠牙。那根被拔掉的网线，不仅终结了一场金融普惠实验，更宣告了铁幕逻辑的终极答案：为了权力掌控的“安全感”，可以牺牲一切创新与竞争。但这种安全感终究是幻觉——2024年货币改革后，Ethio Telecom因美元债务遭遇1825%的外汇损失增幅，税后利润暴跌70%，铁幕之下，国企与民众一同承受代价。
如果说埃塞俄比亚的枷锁是有形的铁幕，肯尼亚的沉沦则是自由失控后的深渊。作为M-Pesa的诞生地，这里没有行政封杀，90%的市场份额、近60%的GDP流转于这个支付网络，它本该是普惠金融的典范，最终却沦为犯罪的“高速公路”。
赌博资本率先在这条路上狂奔。每年约15亿美元资金通过M-Pesa流入博彩网络，政府因依赖博彩税收选择默许，形成“政府收税、博彩公司盈利、M-Pesa赚手续费”的畸形闭环，唯有社会治安为这场狂欢买单。比赌博更猖獗的是诈骗，2024年M-Pesa相关诈骗损失暴增344%，3000万用户中超过80%成为诈骗目标。骗术早已迭代升级，犯罪团伙不再满足于盗取余额，而是通过非法获取的SIM卡与M-Pesa授信漏洞，盗用用户身份申请贷款，曾有12.3万张非法SIM卡被用于大规模骗贷，卷走数百万美元。
深渊的根源，藏在人性的贪婪与监管的缺位中。2024年，Safaricom一次性解雇113名参与欺诈的员工，这些掌握用户隐私与后台权限的内部人员，成为黑色产业链的关键枢纽。技术构建的防火墙再精密，也抵不过人性的溃败。当自由失去边界，普惠的管道便成了罪恶的温床。
铁幕与深渊的表象之下，是一条贯穿东非的地下暗流。在埃塞俄比亚提格雷地区的非法金矿，神秘外资提供设备，地方武装看守矿区，挖出的黄金通过走私线流向苏丹、阿联酋，化作数十亿美元黑钱。而移动支付的可拆分、即时到账特性，让这些黑钱化整为零，悄无声息地完成回流，所谓普惠金融，沦为非法矿产的变现工具。
更血腥的场景发生在人口贩运产业链。过去蛇头要求一次性支付现金，高风险拉高了门槛;如今借助M-Pesa，犯罪团伙推出“分期付款”模式，按偷渡进度逐笔收款。一旦家属转账延迟，偷渡者便可能被抛弃、虐待甚至死亡。2022年马拉维森林的遗弃卡车中，29名埃塞俄比亚偷渡者窒息身亡，他们的悲剧背后，正是移动支付重构的血腥商业模式。
面对这片扭曲的市场，国际资本的选择尽显冷酷与无奈。2025年12月，南非Vodacom豪掷21亿美元增持Safaricom股份至55%，看似雄心勃勃的扩张，实则是绝望的防御——Safaricom在埃塞俄比亚半年亏损155亿先令，M-Pesa收入暴跌45.6%，而肯尼亚本土业务仍是年赚4.5亿美元的现金奶牛，Vodacom必须通过绝对控股止损，保住这棵摇钱树。
相比之下，日本住友商事的选择更具预警意义。作为Safaricom第二大股东，它为埃塞俄比亚投资购买了10年政治风险保险，专门承保“政府没收资产”“货币不可兑换”等极端情况。在国际投资界，这等同于对当地法治环境的彻底否定：政府翻脸、货币贬值，不再是小概率风险，而是随时可能发生的现实。
但无论是Vodacom的止损，还是住友的避险，都可能算错了未来的方向。当肯尼亚的软件工程师要求用稳定币发工资抵御通胀，当埃塞俄比亚富人通过稳定币绕过外汇管制转移资产，M-Pesa与Telebirr赖以生存的本地法币体系，正在从内部瓦解。即便政府严厉禁止，埃塞俄比亚零售稳定币交易量仍逆势大涨180%——用户需要的不是贬值的电子钱包，而是保值的数字美元，Vodacom花21亿美元买下的，不过是一张通往旧金融时代的过期船票。
东非移动支付的困局，本质上是一场没有赢家的博弈：埃塞俄比亚用铁幕守护了金融主权，却扼杀了创新活力，最终在汇率风暴中重创;肯尼亚用自由释放了市场活力，却放任罪恶滋生，让普通人沦为待宰羔羊;外资在不公平规则中流血，政府在权力掌控中迷失。
我们曾迷信技术的魔力，以为二维码能消弭金融鸿沟、重塑公平。但东非的现实告诉我们：技术从来都是放大器，它放大权力的傲慢，也放大资本的野性，却无法凭空创造秩序与底线。在铁幕与深渊之间，第三条路尚未出现，但我们早已明白，任何波澜壮阔的数字化进程，若失去“底线”这根缆绳，最终只会留下一堆昂贵的残骸，而非普惠的丰碑。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动察Beating，作者：律动编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