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乌圣诞商人的 2024：订单里藏着对世界和平的最大执念

引言：一列高铁与一个 “世界超市” 的命运交织

驶向义乌的高铁上，阿拉伯语的讨价还价、西班牙语的笑语、英语的商务沟通交织回荡。不同肤色的乘客拎着装满样品的行李箱，目的地只有一个 —— 义乌国际商贸城。这座占地超 470 万平方米的 “世界超市”，藏着全球 80% 的圣诞记忆，却在 2024 年的秋冬之交，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生存考验。
走出高铁站的境外人员服务处，国际商贸城周边的餐饮街早已泄露了这座城市的国际化基因：中东烤肉店的香料味与中餐馆的烟火气平分秋色，埃塞俄比亚餐厅里，非洲老板用流利的英文下单，转身又对着电话用板正的中文追问：“货什么时候能到？” 然而这份热闹背后，商贸城三楼的圣诞专区却异常冷清 —— 圣诞树组成的 “森林” 里，店主们埋首沉默，只有循环播放的《Jingle Bell》歌声，反衬着提前落幕的圣诞季。

第一章：冷清的旺季：从现金时代到 “坐店等客”

下午四点，李华 “哗” 地拉上卷帘门，结束了今年在商贸城的唯一一次 “坐班”。这位圣诞树厂二代的动作并不突兀，在商贸城三区、四区，四点关门早已成常态。“我妈天天念叨，今年生意难到骨子里了”，李华的抱怨，是数千商户的共同心声。
2002 年商贸城建成时就入驻的邓金玲，翻出手机里的老视频：9 平米的商铺里挤着十几个人，门外还有四五拨客户排队等候。“那时候赚钱太容易了”，她的语气里满是追忆：美国单净利率能达 40%，现金交易是常态，老板们每天拎着几十万现金跑市场。而现在，15% 的利润率已是天花板，账期长达六个月，甚至要等圣诞过完才能收到货款。
客流锐减是最直观的变化。一区作为客流量最多的区域，好的时候一天只有五六个客户，差的时候门可罗雀；三、四区的店员，每天的工作只剩开门和关门。这种冷清始于疫情，却在 2023 年后愈演愈烈。“疫情时老外进不来，但老客户跑不掉，微信、WhatsApp 直接下单”，邓金玲说，比起现在的 “内卷”，疫情期反而成了 “好时光”。

下午五点，大多数商铺都已经关门。摄影：李丹

 

价格战正在吞噬这个行业的利润。李华报出的价格，被客户以 “比成本还低” 的报价压垮；做节庆水晶球的胡朝红，一听到外国客人说 “cheap” 就头痛 —— 自家投入十几万开模的新款，第二天就被同行仿造，售价低一半。为了防抄袭，商铺门口纷纷贴上 “同行免入”“禁止拍照” 的标语，李华甚至不敢把新款放在店里，只能藏在东阳工厂的展厅，只对大额订单客户开放。
更令人无奈的是提前结束的圣诞季。往年一直忙到十一月初的订单，今年十月就已收尾。龚永强的圣诞老人工厂，往年此时还在赶工出货，如今只剩四五单尾货；李华家的欧洲、南美订单，早在九月就已停摆，“往年最忙的航运季，今年船柜都订不满”。

第二章：动荡的世界：关税、战争与断裂的链条

“特朗普是真不靠谱”，提到美国关税，邓金玲忍不住叹气。今年四月，145% 的对华关税突袭，让她工厂里正在生产的美国订单陷入两难：“做还是不做？” 客户暂停订单的回复，让早已备料的工厂陷入被动。
对于以美国单为核心的广东工厂来说，冲击更为致命。龚永强见过不少同行，刚备完料就遭遇订单取消，即便后来关税下调，也没能缓过来，“七月就提前放假了”。他自己的墨西哥转口订单，也因美国对墨关税上涨，骤减至原来的 20%。
工厂的运转无法说停就停。龚永强的工厂旺季有五六百号工人，每月工资支出四五百万，“停一天就亏十几万”。为了留住工人，哪怕没订单，工资也得照发；可继续生产，货卖不出去就会变成库存。邓金玲最终选择 “慢工细作”，把生产速度降到原来的 1/3，“赌一口气，美国不可能没有 made in China”。
日内瓦经贸会谈带来的 90 天窗口期，又打乱了生产节奏。五个美国客户直接派人到工厂插队，要求优先赶货，龚永强只能和其他客户协商延期，“今年一半订单都没按时交货”。航运市场也随之混乱，美线船全面爆仓，李华的客户直到十月还在抱怨 “订不到柜”，做好的圣诞树只能压在仓库里。
战争则让更多不确定因素浮出水面。孙垒的圣诞装饰花店，早已不见伊朗老客户的身影 —— 冲突爆发后，中东客人越来越少，欠账越来越多，“有些客户是不是还活着都不知道”。龚永强最担心的是黎巴嫩客户，对方曾有堪比商贸城一区大小的仓库，是他最大的客户之一，但今年战争开打，“明年能不能下单、下多少单，都是未知数”。
清关变慢、航运绕路、汇率波动，这些来自全球的变量，让义乌商户的生意如在惊涛骇浪中航行。“以前是按部就班，现在是见招拆招”，龚永强说，他每天都会上外网看客户所在国家的新闻，“生怕错过任何影响订单的消息”。

第三章：商人的法则：运气、胆量与抱团取暖

义乌商人的骨子里，刻着 “鸡毛换糖” 的坚韧。他们大多不是本地人，二十年前顺着中国入世的风口来到这里，挺过了金融危机，扛过了疫情冲击，如今面对关税和战争，依旧在寻找破局之路。
五十多岁的陈盛，初中毕业后从金华来到义乌，如今的商铺是他 “坚持” 的成果。“别人关门的时候我还开着，客户自然就来了”，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本写满笔记的《稻盛和夫的人生哲学》，谈起中国入世的谈判历程，滔滔不绝。和他同龄的张秀芳，靠着 “老实诚恳” 的朴素信念，从无机器、无厂房的 “拿货卖”，做到了如今的自有工厂，“雇人看店不放心，还是自己亲力亲为靠谱”。
年轻一代的商户，则多了几分远见和野心。邓金玲从江西嫁到义乌，起步时只有六口人和一台机器，接到第一个外贸柜单时，“又怕又开心”。靠着敢闯敢拼的劲头，她从 4.5 平米的半间商铺，一步步买下店面、厂房，直到两年半前，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 联合货代公司和美洲华人公司，投资一个亿在美国洛杉矶和墨西哥建海外仓。
“那时候中美贸易摩擦已经很频繁，我们预感未来不好做”，邓金玲说，三家企业 “抱团” 分工：她负责生产，货代负责运输清关，当地合伙人负责渠道，没想到起步三个月就订单供不应求。今年关税窗口期，别人抢船抢柜焦头烂额，她却不愁，“货代是自己人，肯定优先发我们的货”。
在义乌，这样的转型并非个例。订单变得更小、更碎，商户们就针对性地调整策略：欧美喜欢细长脸圣诞老人，南美偏好宽脸；韩国、东南亚要粉色衣服的款式，俄罗斯需要冰雪公主搭配圣诞老人；美国市场还得准备黑人肤色的圣诞老人…… 虽然款式切换增加了成本，但通过参加国际展会、做跨境电商、布局国际站，龚永强今年的订单总量并未减少，“小订单积少成多，也能撑起生意”。
商贸城一区东扩的四层零售区，也是适应市场变化的产物。“以前只做批发，量小不接，现在游客多了，零售也做，蚊子再小也是肉”，一位老板说。而越来越多的 “厂二代”“厂三代”，带着电商、外贸专业的学历回到义乌接班，他们用直播、短视频带货，为这座老市场注入新活力。

结语：义乌不倒，因为永远在变化

傍晚五点半，商贸城的卷帘门陆续拉下，拖板车的滚轮声、收货架的碰撞声，打破了一天的沉寂。街头上，“幸福都是奋斗出来的” 标语格外醒目，这或许是义乌最真实的写照。
商人们并不乐观，“未来三到五年可能都不会变好”，但他们也从未放弃。关税再高，总有转口的办法；战争再乱，总有未受影响的市场；利润再薄，总有优化的空间。就像邓金玲说的，“做生意不能犹豫，赌对了就赚，赌错了就收手，但绝不能坐以待毙”。
这座 “世界超市” 的神奇之处，不在于永远繁荣，而在于总能在动荡中找到生存之道。当全球圣诞用品依然贴着 “made in China” 的标签，当不同肤色的商人依然带着期待来到这里，就意味着义乌的故事，还在继续。正如陈盛所说：“你要相信，中国人做生意的智慧，总能在绝境中开出花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华、陈盛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镜相工作室，作者：李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