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充电站:被电流与算法缠绕的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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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一点的首都机场能源中心,是这座城市最亮的角落之一,也是最沉默的角落之一。170个充电桩满负荷运转,电流穿过电缆的嗡嗡声,成了这里唯一的主旋律。每隔几分钟,降落的飞机

  凌晨一点的首都机场能源中心,是这座城市最亮的角落之一,也是最沉默的角落之一。170个充电桩满负荷运转,电流穿过电缆的嗡嗡声,成了这里唯一的主旋律。每隔几分钟,降落的飞机掠过头顶,轰鸣声短暂地盖过电流声,又迅速消散,留下更浓重的寂静。


充电站里,蓄电箱一直在发出嗡鸣
 

  这里是北京最大的电动车充电站,也是数万名网约车司机的“深夜驿站”。年末的寒意骤然侵袭,司机们把座椅放倒、裹紧外套,在电流的伴奏中补觉、啃泡面、刷短视频。他们聚集于此,不为歇脚,只为追逐一天中最低廉的电价——23点后一度电7毛4,充满一箱电只需30元,比白天便宜一半。省下来的钱,是支撑全家生计的微薄余量。


不同时段充电价格
 

  人、车、电池,在这里构成了奇妙的共生体。变压器昼夜不停的嗡鸣,像母体的心脏在泵血,滋养着每一辆等待“复活”的汽车。而驱动这些汽车的,除了电池里的电量,还有另一套无形的枷锁——网约车平台的算法。电量决定他们何时必须停下补给,算法决定他们去向何方、劳动值多少钱。两个系统交织,编织出中年司机们无法挣脱的生存网。

  李翔宇把脚搭在车窗沿上,座椅放倒到最低,还是觉得浑身发僵。这是他开网约车的第三个月,也是他人生中最狼狈的三个月。“从来没干过这么累的活,”他声音沙哑,挡风玻璃前的泡面桶还没拆封,那是他的晚餐,也是宵夜。

  在此之前,他的人生关键词是“创业”“风口”“盈利”。英语专业毕业的他,是中国第一批淘宝店主,靠电商淘到第一桶金;后来扎进金融市场,带着四十多人的团队在别墅里同吃同住搞高杠杆交易;再后来开超市、做餐饮,每一次都押上全部身家。2015年股灾让他第一次摔跟头,疫情则彻底把他推向深渊——车卖了,房卖了,几百万负债压身,被“限高”后连高铁都坐不了,距离充电站4公里的首都机场,对他而言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开网约车是他最后的退路。租来的别克车每月要6000元,加上半壁店村1000元的月租,他每个月一睁眼,就背着8000元的债务起跑。头半个月,扣除租车费、电费和罚单,他一分钱没挣到。“跟拉黄包车的有啥区别?”他自嘲,“只不过工具从人力变成了电车,被鞭子抽变成了被算法管。”

  算法的控制无孔不入。接单路线被精准规划,不能主动和乘客搭话,唯一的交流是确认手机尾号;“服务分”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好评加分、差评扣分,分数直接决定接单质量;高峰期接单、接受调度能提分,稍有懈怠,分数就会下跌,单子随之减少。李翔宇骨子里的创业基因让他排斥这种控制——他常常睡到中午才出车,错过早高峰的加分时段;遇到偏远订单,也敢直接拒绝,代价就是分数一降再降。

  但生活的压力,终究比体面更有力量。充电结束后,李翔宇发动车子,迟疑了几秒,还是点开了“特惠快车”的选项。他曾经坚决不接这种低价订单,可现在,他连拒绝的底气都没有。“系统一直在测试你的底线,”他说,“看你能接受自己的价值被压到多低。”而他的底线,早已被生活磨得模糊。

  和李翔宇的挣扎不同,56岁的孙红生早已学会与系统和解。他把家安在了半壁店村,800元月租的自建房里,挤着三代人——儿子儿媳带着小孙女住一间,他和老伴、老母亲住另一间。儿子就在充电站旁的修理厂上班,父子俩的生计,都围着汽车打转。

  “现在活不好干,但也得干。”孙红生的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麻木的接受。三年前,他卖掉赖以生存的厢式货车,花10万元买了辆比亚迪电车,每天晚上七点出车,跑到次日早高峰,中途要充两次电。他偏爱夜班,不堵车、单子单价高,但也有风险——如果派单终点太远,就得空驶回城区,白忙活一场。

  为了保住“服务分”,孙红生不敢有丝毫懈怠。平台的语音提示每隔几分钟就会响起,他必须及时回应“好的”;遇到醉酒乘客要抽烟,他不敢硬拒,只能事后拼命通风散味,就怕被投诉扣分;哪怕再累,他也不敢长时间歇工,“一歇分数就掉,单子就少”。2008年,他听着《北京欢迎你》来到北京,那时开货车查得松、钱好挣;如今,环保查得严,货车没法开,只能靠网约车糊口。“大城市的钱不好挣了,”他叹口气,嘴里的口臭藏不住——那是常年夜班作息颠倒留下的印记。

  半壁店村早已成了网约车司机的“聚集地”。上万人在这里落脚,除了原住民,要么是跑网约车的,要么是在机场上班的。围绕着他们,租车公司、24小时快餐店、便利店形成了独特的生态。凌晨一点二十分,快餐店的灶头还在冒火,厨师一边颠勺一边跟着后厨的音响唱《我的未来不是梦》;司机们端着餐盘坐在门口,一边扒饭一边刷短剧,短暂地从电流与算法的缠绕中抽离。


凌晨一点,依然有不少人在充电站内的餐厅吃饭
 

  宋志强就是这波人中的一员。他干网约车十年,开电车却只有一个月,最大的感受是“焦虑”——寒冬里,电车续航只剩夏季的一半,高峰期跑着跑着就会提示电量不足。曾经,他是干工程的包工头,跑网约车只是“副业”;如今,工程越来越少,网约车成了“主业”,一年里跑车的月份越来越多。

  他算过一笔账:开油车每月支出9000多,开电车只要6000多,省下的3000元,是用每天两小时的充电时间换来的。这是电量对他的驯化,也是生活的妥协。作为老司机,宋志强有自己的“生存秘诀”:从不接特惠单——那是既耗时间又低效的活;每天接单不超过十小时,精准对接热力图上的密集订单区,在有限时间里赚最多的钱。

  “系统就是在筛选人,”宋志强说。新手司机不得不打开特惠单选项,不然凭着没积累的分数接不到单;老司机能守住底线,靠的是多年的经验积累。但没人能真正逃离这个系统,就像没人能逃离需要赚钱糊口的现实。数据早已勾勒出这个群体的轮廓:全国748.3万持证网约车司机,平均年龄39.8岁,90%以上是男性;62.8%是家庭唯一就业人员,77%因失业转入该行业,八成家庭面临偏重财务压力。

  十年间,北京的公用充电桩从1425个飙升到19.31万个,今年年底还将建成1000座超级充电站。电,这个工业社会的标志,早已完成对出行领域的占领——2016年,新能源车在网约车新车中占比仅12%,2023年已攀升至87%,一线城市更是超过90%。全国每天2500多万次网约车运输,绝大多数靠电驱动。

充电站是司机们的补给点,也是他们的枷锁
 

  电流还在嗡嗡作响,李翔宇的车充满了电。他关掉泡面桶,发动车子,驶出充电站,融入夜色。打开的“特惠快车”选项,像一个投降的信号,宣告着曾经的创业者向生计低头。车窗玻璃映出他苍白的脸,没有表情。

  对他和无数网约车司机而言,深夜不是结束,只是另一段奔波的开始。充电站的灯光渐渐远去,而被电流与算法缠绕的生计,还在日复一日地继续。

  (文中所涉采访对象均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冷杉RECORD,作者:李一鸣,编辑:雪梨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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