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打开打车软件，等待的不过是一段从A到B的路程。但当车门开启、与司机师傅闲谈几句才会发现，方向盘背后的他们，从来都不只是“司机”这个单一标签。他们是家庭里的顶梁柱、守护者，是年轻的逐梦人，也是退休后寻热闹的银发族。不同的身份、各异的境遇，让他们汇聚在平台打车这个赛道上，勾勒出一幅多元而鲜活的劳动者群像。
在这群司机中，最让人动容的莫过于那些扛起家庭重担的“拼命三郎”。对他们而言，开车不是选择，而是必须扛起的责任。为了压缩成本、最大化收益，他们把时间算计到分秒：凌晨五点便起身给车辆充电，就为了蹭上23点到次日7点的低价电费;清晨六点准时出车，精准捕捉早高峰的客流红利;中午常常顾不上正经吃饭，只能在午间或下午的接单间隙随便应付一口;待到深夜，他们仍不愿停歇，靠着23点到次日凌晨5点的晚间服务费，一路跑到凌晨一两点才收车。扣除平台30%的抽成后，他们每月大致能有1万到1.2万元的收入;若是租车运营，再减去每月3000元的租金，实际到手也只有7000到9000元。这笔不算丰厚的收入，却是整个家庭的生计所依。
与“拼命三郎”不同，另一群司机选择以“灵活”为核心，在工作与家庭之间寻找平衡点。他们大多是家庭的主要照顾者，或许曾因子女生病无法请假、常年没有双休日而深陷工作与家庭的两难，最终被平台司机这份低门槛、高灵活度的工作吸引。每天早上七点充电、八点出车，赶上早高峰的订单潮;下午在接单间隙完成充电和用餐，傍晚七点左右便准时往家赶，只为照顾家人、陪伴子女。算下来，他们日均收入约250元(扣除150元电费)，月收入本可达到7500元，但受家庭事务或身体状况影响，每月难免有4到5天无法出车，实际月收入大概在6250到6500元之间。一位女司机的话道出了心声：“前几天孩子生病，我直接停了工去医院陪护。以前有老人帮衬还好，现在老人身体不行了，家里总得有人扛起来。”平台司机这份工作，成了他们兼顾家庭与生计的最优解。
年轻一代的加入，则为这个群体注入了不一样的活力。对他们而言，开车更像是一份“普通的工作”，没有太多家庭经济压力，也无需承担主要的家庭照顾责任。他们的车，更像是一个小小的“个性空间”：从海贼王到蜡笔小新的摆件点缀其间，时兴的便捷手机支架、风格独特的纸巾盒一应俱全，把冰冷的车厢打造成了充满生活气息的小天地。还有些年轻司机自带“赛车手”属性，开车时喜欢放着动感DJ，过弯道时偶尔的漂移，尽显青春的张扬与不羁。对他们来说，工作不只是为了谋生，更是为了活出自己的节奏。
银发族的身影，是平台司机群体中一道温暖的风景线。他们大多60岁出头，早已过了为生计奔波的年纪，出来开车更多是为了“寻个热闹和声响”。家里有妻子、儿子和儿媳照料，无需操心家务琐事，丰富的人生阅历让他们成了天生的“社交达人”。坐车时总能听到他们热情地分享过往经历，或是骄傲地讲述子女的成就。他们的主驾座椅是舒适的尊享版，开车于他们而言，从来不是负担，而是退休后拓展社交、实现自我价值的方式。这和小学门口免费给孩子发棉花糖的爷爷颇为相似，不为赚钱，只为在与人打交道的过程中，感受生活的温度。
当然，这些分类只是基于闲谈得出的直观感受，现实中的平台司机群体远比这复杂。而支撑起这份复杂的，是平台竞争白热化下，他们不断被压缩的利润空间与日渐精细的“生意经”。随着各类打车平台涌现、失业人员纷纷加入司机行列，用车供需市场彻底转向，接单竞争愈发激烈，订单单价也随之降低。有司机坦言，以前拼命跑每月能有1.5万元收入，现在最多也就1.2万元。这种变化，作为用户的我们也能直观感受到：非高峰期从天河到番禺的打车费，比以前下降了5到10元。
为了应对单价下滑的困境，司机们早已摸透了平台的动态定价规则，靠着自己的“生意经”平衡总收入。平台的市场细分早已渗透到时段、星期、季节的每一个维度：一天之内，早中晚高峰及夜间行车有补贴、客单价更高;一周之中，“周一到周四司机多乘客少，周五到周日乘客多司机少”，供需关系的波动直接影响单价高低;一年之内，节假日更是赚钱的黄金期，“国庆中秋长假时，订单匹配率高达95%，司机自然会挑单价高的接”。就像司机师傅说的：“节假日加班还有三倍工资呢，我们也指着节假日多赚点。”平日里，他们靠着高峰时段和夜间补贴保障日均收入(大致300到1000元);到了节假日，便火力全开、多跑多赚，以此拉平月收入、提高年收入总量。
在日复一日的奔波中，司机们也在车厢里打造出属于自己的“精神角落”，让机械的开车过程多了几分趣味。有音乐爱好者，会放着音量适中的歌曲，既不影响导航，也不会打扰乘客，遇上歌单相似的乘客，还能聊上几句;有听书迷，手机里循环播放着《三国演义》《水浒传》等经典评书，激昂的语调伴他们走过一程又一程;有小说爱好者，一台手机导航、一台手机接单、一台手机看小说，红绿灯的间隙翻上几页，自得其乐;还有群聊达人，用家乡话在手机群里交流路况、车况和接单技巧，打发路上的无聊时光;更有热情的社交达人，上车便打开话匣子，从小学逃课的趣事说到中学泡网吧的经历，从年轻时的意气风发聊到如今的生活不易，下车时还不忘叮嘱乘客“青春别浪费，多体验人生”，俨然把乘客当成了难得的聊天搭子。
车厢里的这些场景，恰恰是他们日常生活的真实写照：工作、生活与休闲，早已在这个移动的空间里深度融合。他们或是在主驾驶位上隔绝出一个专属空间，靠音乐、听书、小说和群聊消遣时光、打起精神;或是主动打破隔阂，通过与乘客的闲谈分享自己的经历与见闻。其实仔细想想，他们和写字楼里的上班族并无不同：后者被固定在一个个小隔间里，前者被固定在主驾驶位上;一个是在固定空间的固定位置劳作，一个是在移动空间的固定位置奔波，本质上都是被限定在特定空间里的劳动者。
于我们而言，每一次打车都是一段短暂的旅程;但于他们而言，每一次接单都是生活的片段，是生计的支撑，更是人生的际遇。他们不只是“司机师傅”，更是一个个有喜好、有感受、有故事的鲜活个体，是家庭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正是这一个个具体的人、一件件具体的事，构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而他们的日常生活，又在不知不觉中塑造着我们的生活方式——从以前的挥手拦车到如今的平台下单，从以前的“一打即有”到如今高峰期主动选择拼车或专享车。
我们的行为逻辑被平台打车模式重塑的同时，也在通过自己的选择影响着司机们的接单策略。这种相互塑造，构建起了我们看得见的“司机-平台”“乘客-平台”关系，更形成了我们看不见的“乘客-平台-司机”运作网络。原来，每一次简单的打车出行，都藏着人与人、人与平台之间最深切的社会性交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行业研习，作者：陶丽娟(中山大学华南农村研究中心博士生)，编辑：十一笔的G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