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岁的皮皮从未想过,自己在北京这家中型通信软件公司的日常,会被一台头顶的摄像头彻底搅乱。今年10月底,早已陷入下坡路的公司,悄无声息地砸下25万元,给全公司装上了一套AI监控系统。管理层期待这双“电子眼”能换来效率的指数级飙升,却没料到,最终催生的是一场蔓延全办公室的“集体摆烂”。
那是个普通的周一早晨,皮皮九点准时到岗,刚咬下第一口吐司,就觉出了办公室的异样——周遭过分安静,连平时此起彼伏的开机声都弱了几分。抬头的瞬间,她浑身一僵:工位正上方不到50厘米处,悬着一台下挂式摄像头,黑色镜头直直对着桌面,像一只突然睁开的冰冷眼睛。
消息很快在员工间传开:公司要搞“整风运动”,这25万的AI监控设备要铺满所有办公区域,平均每50平方米一台,360度无死角。没人提前收到通知,据说是信息化部门趁着下班连夜安装的。皮皮赶紧搜了摄像头的品牌polytron.ai,发现这根本不是普通监控——它来自新加坡的Vizzio Technologies,原本是用在工地、工厂的监管系统,靠实时3D重建和动态监测识别违规操作,母公司更以15厘米级的高精度卫星测绘能力闻名,几天就能绘完整个香港岛的地图。

图|皮皮工位上方的摄像头
如今,这套重工业级的监控系统,硬生生闯进了写字楼,对准了一群天天写PPT的白领。真正让大家不安的,不是摄像头本身,而是它的“可提问算力”——老板能像用ChatGPT一样直接发问:“谁离岗超10分钟?”“谁在发呆?”“谁在抽电子烟?”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清晰度,画面能无限放大到百度实景地图级别,连电脑屏幕上的微信聊天记录都能看清。
监控后台里,每个员工都被红色矩形框锁定,框旁实时跳动着在岗时长、动作频率等数据,像一条条被量化的“工具人曲线”。所有“异常行为”都会被记录存档三个月,老板手握最高权限,随时可调取。“后背像爬满了蚂蚁,连伸个懒腰都要琢磨会不会被算法判定为‘摸鱼’。”那天上午,皮皮盯着屏幕半小时,一个字都没写进去。
工位间的梯子还没撤走,信息化部门的人仍在继续安装。有同事忍不住抬头吐槽:“怎么不装到厕所去?”另一个人接话:“砸了得了!”安装人员只是尴尬地笑——他们既是执行者,也是被监控的对象。后来皮皮从一个信息化同事口中得知,老板安装前曾悄悄问过:“这个……能看到平时看不到的东西吧?”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员工间炸开了锅。大家开始疯狂猜测:公司花大价钱装监控,根本不是为了提效,而是想窥探隐私,甚至为后续无赔偿裁员收集“黑料”。“办公室再也不是安全区了。”皮皮心里发沉,哪怕知道有些猜测或许夸大,但那种被时刻窥视的窒息感,已经压得人喘不过气。
监控安装后的第一周,办公室的社交彻底“消亡”了。曾经,大家会隔着工位聊八卦、讨项目、吐槽老板,现在,所有交流都变成了压低声音的耳语,往往说不了两句就会被“有监控”打断。皮皮和同事们一个个弓着背坐在电脑前,像被钉在屏幕上的零件,整个办公大厅安静得能听见键盘敲击的回声。
这种紧绷感没维持多久,就被“破罐子破摔”的摆烂心态取代。“反正怎么做都可能被挑错,不如干脆躺平。”这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线下交流锐减,微信群却成了吐槽圣地。皮皮特意给手机贴了防窥膜,转椅背对摄像头,用手臂挡着屏幕和同事聊天。每天上午十点左右,手机总会弹出熟悉的消息:“走,遛弯去,受不了了。”
公司楼下的圆形大院,渐渐成了员工们的“秘密基地”。走着走着,总能遇见“消失”的同事,大家相视一笑,不用多言就懂彼此的处境——是监控把他们“赶”到了这里。“真想跑路,但大环境不好,跳槽太难。”部门小群里的吐槽,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摆烂开始渗透到工作里。皮皮原本不算忙,现在却刻意拉长项目周期,把工作颗粒度放粗,能拖就拖。面对老板的询问,“我不知道”成了最安全的回答。同事间也形成了默契:不催不问,多人项目一起放慢节奏;出差任务里,原本十天能完成的活,拖到二十天,一句“遇到故障”“出了bug”就能应付过去,老板也很少深究。
遛弯的事很快传到了老板耳朵里,但没有任何人受到惩罚,大家的行为也没丝毫改变。皮皮清楚,这一切的根源,是公司日益下滑的业绩。近两年,5G建设高峰过去,运营商投资放缓,企业通信市场又被微信、钉钉等超级平台挤压,客户大量流失,年营收曾突破亿元的公司,如今早已没了往日的风光。抓不住方向的老板,把希望寄托在了“管人”上,从上半年就不断下发提效文件,反复强调“流程规范、杜绝摸鱼”,直到监控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摆烂之外,无声的反抗也在悄然发生。皮皮的工位后方,正好是监控摄像头的网线接口。某天中午,被工作和监控双重烦扰的她,一气之下拔掉了网线。让她意外的是,这次“越界”没有任何反馈,直到三四天后,信息化部门的人才悄悄把网线重新插好。从那以后,只要遇到烦心事,皮皮就会起身拔网线,一周至少一次,老板始终没有任何表态,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刻意装作不知道。
更让大家解气的是,某天中午,办公大厅门口的一台摄像头被人贴了三条纵横交错的美纹纸,正好挡住镜头中央。没人知道是谁干的,问了前台和信息化部门也毫无头绪,那几条美纹纸就那样贴在上面,一天又一天,没人过问。
其实监控刚安装时,曾有部门负责人找过皮皮,想联合各部门找老板沟通拆设备,但皮皮拒绝了。她知道,25万已经花出去,老板既然下定决心,就不可能轻易回头,反而可能因为反对加码管理,给自己惹麻烦。
皮皮后来才发现,自己公司的情况并非个例。在社交平台上,关于AI监工的吐槽层出不穷。她看到有互联网公司给程序员装了屏幕监测软件,统计鼠标点击频率、键盘敲击次数,离岗超15分钟就自动标红;有程序员为了应付监控,装了“鼠标抖动器”模拟在岗假象;还有过来人留下经验之谈:“看起来很忙,往往比做得对更重要。”

图|社交平台上关于AI监工的吐槽帖子层出不穷
皮皮忍不住苦笑,在评论区写下:“真正的效率,怎么可能是靠监控逼出来的?”如今的办公室依旧安静,摄像头在头顶无声运转,但人心早就散了。有人按时遛弯,有人偶尔拔网线,有人在群里吐槽,还有人在悄悄准备公务员考试,为离开做打算。
那台耗资25万的AI监控系统,没能挽救下滑的公司,只压垮了职场里本就脆弱的信任,留下了一个技术异化下的职场切片——当工具变成监工,最先崩塌的,是人的主动性与归属感。
*应受访者要求,人物信息有适度模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AI故事计划,作者:孙瑞敏,编辑:张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