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办公室里，陈雷挂断了又一通询价电话，屏幕上的“寻猴启事”已在社交平台挂了近一个月。这位药企研发负责人原本只为新项目采购40只3至5岁的食蟹猴，却在广东数十家猴场遭遇连环碰壁——不仅单只价格两个月内从9万元飙升至12万元，涨幅超30%，带来超百万元的预算缺口，更棘手的是“有价无猴”的现实困境。
陈雷的遭遇并非个例。生物技术公司采购负责人李莉的感受更为深刻，这位亲历过2022年猴价冲破20万元疯狂行情的“老兵”坦言，如今尽管价格回落过半，但缺猴现象愈发明显。“为保障明年一季度研发进度，所有CRO公司(合同研究组织)都要在今年12月前锁定货源，这让本就紧张的市场更趋白热化。”
这场“猴荒”背后，是实验猴身价的周期性震荡。中科院神经科学研究所研究员孙强的研究数据显示，食蟹猴价格在2017年迎来分水岭：此前常年稳定在万元水平，此后随行业需求爆发一路飙升，七年间涨幅高达14倍;2022年达到20万元/只的峰值后，曾回落至6.5万元的谷底，如今却再度爬过10万元大关，开启新一轮“上扬周期”。在孙强看来，未来两三年，猴价仍将在7万至15万元区间波动，且不排除继续上涨的可能。
为何一只猴子能成为创新药研发的“命脉”?答案藏在食蟹猴的独特价值里。作为最常用的非人灵长类实验动物之一，食蟹猴与人类遗传相似性超90%，加之体型较小、实验用药剂量更少的优势，成为疫苗和药物临床前毒理实验的理想模型。而非临床安全性评价作为药物研发的“守门人”，对食蟹猴的需求量不容小觑：简单的药代动力学预实验需6至24只，复杂的重复给药毒性实验则通常需要32只以上，一款新药的临床前研究仅猴类成本就可能高达四五百万元。
食蟹猴（上图为成年，下图幼年），图片来源：国家非人灵长类实验动物资源库
在广东一家实验猴基地，记者看到了这些“实验功臣”的生存状态：一排排猴舍划分出室内外区域，每间都住着由一只公猴、数只母猴和幼猴组成的“家庭单元”。室外活动区里，幼猴们在栖架与爬绳间追逐嬉戏，时而倒挂栏杆，时而荡绳跳跃;高处的公猴则像“大家长”般静望全场。然而这片祥和景象的背后，是整个养殖行业的深层困境。
“卡脖子”的核心，是食蟹猴长达六至七年的繁育周期。孙强解释，一只食蟹猴需4年达到性成熟，妊娠期约5个半月，幼猴长至3岁才能用于实验，这意味着从培育到可用的完整周期远超普通实验动物。更关键的是，行业长期存在“供需错配”的魔咒：2013年因国内需求不足，猴价跌至几千元谷底，养殖企业为保现金流被迫减少配种，人为降低出生率;未曾想2017年后国内需求爆发，2017至2019年主要单位用量从18140只增至28026只，涨幅达54.5%，而养殖端的滞后性导致猴价一路暴涨。
如今的市场僵局，更源于养殖企业的两难抉择。一只食蟹猴年均养殖成本约5000元，按30%的繁殖率计算，企业需承担三倍成本维持种群，仅当单价达到5万元以上才能保本。当前10万元以上的高价，让多数企业选择“有猴即售”快速变现，而非投入资金更新繁殖种群。这种短视行为直接导致种群结构逐年老化，孙强警示，若此模式持续，未来2至3年内中国自养食蟹猴真实年产能可能跌破1万只。尽管2024年繁殖母猴数量已出现增长迹象，但头部企业的主动调整尚难扭转行业整体颓势。
加剧供需矛盾的，还有头部CRO公司的资源整合。自2018年起，药明康德、康龙化成等巨头纷纷大手笔收购猴场，将上游资源纳入自身版图。据孙强估算，目前“CRO系”猴场拥有的猴子数量已占行业总量一半以上，极大压缩了市场自由流通量。而国内具备资质的在营猴场仅57家，且主要分布在云南、广西、广东等地，存栏量超100只的成规模猴场寥寥无几。李莉据此估算，国内食蟹猴年供需缺口约1万只，且由于实验需1:1配比公猴母猴，母猴作为战略资源被CRO公司牢牢掌控，进一步加剧了中小药企的“寻猴难”。
就在国内为“猴荒”焦灼之际，美国CDC(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宣布逐步停止内部猴类研究的消息，引发了关于“动物实验替代”的热议。不少人误读为“美国全面禁止猴类实验”，但孙强明确指出，该指令仅适用于CDC内部，不约束其他科研机构。业内权威公众号“实验动物那些事儿”也强调，CDC的猴实验聚焦HIV预防、抗病毒疫苗等关键公共卫生领域，非人灵长类在这些领域的“临床前最后一道关口”仍无可替代。
事实上，替代技术的发展远未达到成熟阶段。尽管美国FDA已推动制定替代方法路线图，鼓励使用AI建模、人类类器官等技术减少动物实验，但昭衍新药等行业龙头在回应投资者时坦言，目前AI和类器官技术仍无法完全替代实验猴，这是一个漫长的技术迭代过程。科研人员更担忧，若在替代技术不成熟的情况下强行终止猴类实验，可能导致多年研究“半途而废”，既浪费资源又拖慢新药研发进程。
对仍在四处“寻猴”的陈雷们而言，替代技术的远景尚难缓解眼前的困境。李莉的一句话道出了行业心声：“猴价高低都是双刃剑——涨价意味着研发成本飙升，降价却往往伴随行业低迷。” 这只原产于东南亚的食蟹猴，如今已成为中国创新药产业的“晴雨表”。当国内创新药license-out交易总额突破千亿美元，抗体药、基因疗法等前沿技术蓬勃发展之际，食蟹猴的身价浮沉，早已与中国生物医药产业的潮起潮落紧紧捆绑在一起，成为无法绕行的发展坐标。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每经头条，记者：金喆，编辑：易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