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个把护肤当信仰的人。从盲目追崇大牌的“品牌党”，到钻研成分表的“成分党”，国内外的护肤新品没少跟风尝试，活成了现实版的“神农尝百草”。可这份狂热也曾让我栽过跟头，一次不当使用让脸颈全脸过敏，医院输液后想靠小型加湿器舒缓，反倒把自己吹得感冒了。那时的我从没想过，有朝一日，我的护肤清单会缩水到只剩几样平价到极致的单品，而护肤这件事，竟会成为看守所里最奢侈的仪式。
突遭变故的那年，我被送进了看守所。时隔一年多，好友Jane帮我盘点家中资产时，在化妆台上见到了我的“护肤金库”——一个旋转的超大型三层亚克力收纳架，像座小型美妆陈列馆。第一层码着十几瓶不同肤质适配的防晒霜，第二层是当时的心头好修丽可全系列，第三层则塞满了各类化妆品;化妆台面上还整齐摆着俄罗斯零下40度保湿面霜、HR绿宝瓶、Pola BA系列，以及几十盒未拆封的面膜。化妆台上方的收纳柜里，更是躺着几十样全新的护肤品。我甚至专门建了备忘录，细致规划春夏秋冬的水、乳、面霜、防晒霜搭配，为了在保质期内用完，竟奢侈到用法尔曼晚安面膜当身体乳。
Jane后来跟我说，她把那些瓶瓶罐罐仔细分了类：未拆封的寄给了我表妹，已开封的逐一查好市场价贴标，自己先拿去用，等我出来再折现给我。几年后她去法国出差，偶遇另一位好友Kelsey，对方恰好没带防晒霜，她随手掏出一瓶，笑着说是“云起的存货”。那一刻她们或许都在感慨，那些曾被我视若珍宝的护肤好物，最终竟以这样的方式延续着“生命”。
踏入看守所的那一刻，所有的护肤精致感都被瞬间清零，只剩下“能有东西擦就不错了”的极简现实。我接触到的第一款“奢饰品”，是13元一瓶的大宝SOD蜜，红色瓶盖，100ml的容量，在那里却足以成为众人争抢的宝贝。
进所的第一晚，我浑身脏兮兮，满是惊吓与手足无措。刚踏进门，四个女孩就围了上来，塞给我饼干、递来毛巾，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是外面的味道”，她们挨个凑近我，像是在捕捉外界的气息。那天恰逢冬季，所里刚好允许洗澡。我虽习惯了大学澡堂的公共环境，可当意识到所有人都忍不住转头看我时，竟莫名生出一丝优越感，低头瞥了眼自己平坦的小腹。
洗完澡后，胖乎乎的洋洋递给我一瓶只剩瓶底的大宝。我接过就往全身上下点状涂抹，只觉得乳液稀薄得像兑了水，丝毫没意识到这份“馈赠”的珍贵。可我的浪费模样，却让室友们暗自咋舌——她们早已习惯了精打细算，一瓶大宝的瓶底，足够一个人用一两周。后来我收到父亲存来的生活费，只想着买昂贵的零食答谢室友，压根没想起要归还那瓶大宝底。
洋洋的不满很快爆发了。她往床板上一坐，故意跟旁人念叨：“你还可怜别人，其实最应该可怜的是自己!”我能察觉到房间里微妙的气氛，隐约知道她在说我，却摸不清缘由。直到她走到我面前，直截了当地说：“你有新的大宝了，把我给你的那瓶还我吧。”我乖乖归还，可她终究没原谅我。那时我才明白，在采买额度每月仅有两次、大家都宁愿多买吃的补充油水的看守所里，大宝这样的护肤品，早已是奢侈品般的存在，天干时也只敢涂两滴。
除了大宝，4.8元一袋的郁美净也是所里的“硬通货”，一袋能用一个月，且浑身是宝。郁美净的盒子撕开后，背面雪白的部分可以写上名字;采买时多给的A6纸裁成条，用牙膏当浆糊贴在墙上，再把写有名字的郁美净盒子插进去，就成了活动值班表。可无论怎么整理，那一排排整齐的姓名牌，看上去都像极了墓碑。
对于初来乍到的人来说，郁美净盒子更是绝佳的收纳盒。采买卡、存钱收条、抽掉铁丝的口罩，都能叠起来塞进去——房间空间太小，每一寸地方都要精打细算。郁美净用完后，撕开袋子将透明膜和铝箔膜分离，清洗摊平后把铝箔贴在厕所门口的玻璃板上，就能做成一面小小的镜子。可镜子是违规物品，往往刚贴上去没多久，就会被监控发现，随之而来的便是播放器里的斥责：“你以为你在哪啊?!真不要脸!”
我能理解房间内不准有易碎易伤人的镜子，可连这样的铝箔镜子都禁止，我始终无法释怀。人难道连看看自己变成什么样的资格都没有吗?后来才知道，这只是我在看守所里，无数个“不理解”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个。
摸索久了，大家渐渐总结出了专属护肤秘方：大宝太稀，郁美净太厚，两者混合刚好适配肤感。用完的大宝瓶没人会丢，用到一半时，去厕所用门把瓶盖压开，挤进去两袋郁美净，质地就变得恰到好处。到了冬天，干燥异常时，大家还会排队求几毛钱一支的开塞露，挤入大宝瓶中增强保湿力。经过多次尝试，我摸索出了大宝、开塞露、郁美净1:1:2的黄金配比，这便是我的“海蓝之谜”。后来朋友告诉我，这竟和最近流行的“以油养肤”不谋而合。
挤郁美净的过程往往要耗费很久，可没人愿意让别人代劳——毕竟在看守所里，日子实在太过无聊。敲敲大宝瓶底，一点点挤出郁美净，一敲一挤间，一晚上就过去了。这份简单的重复，反倒成了难得的慰藉。
不知何时，巡医发现了大家用开塞露护肤的秘密。此后开塞露变成了实名预约制，一个房间才能申领一支;到了后期，更是要当着医生的面吃完通便药，才能拿到一支5毛钱的20ml开塞露。洋洋在看守所待了快两年，算是资历很老的“二进宫”，她父母曾给某位医生送过锦旗，所以那段时间，每逢那位医生当值，她都能顺利领到一支开塞露，脸上总会露出骄傲的神情。
洋洋才20岁出头，是个能说会道的“黄牛”，据她说，自己是因为倒卖著名相声演员门票时，没来得及处理退票而被指控诈骗，觉得特别冤枉。我和她早年结下的龃龉，直到她离开都没能修复。她走之前，正和房间里一位自称N线演员的姑娘打得火热，甚至把自己的全副身家都留给了对方。演员托付她联系家人，她满口答应。可几个月后，演员的家人问她有没有收到钱时，她才傻眼——原来洋洋出去当天确实联系了她的家人，却以“方便第一时间存给演员”为由，让对方转了2000元给自己，而那笔钱，演员自始至终都没收到。
后来妍调到了我们房间，她的包袱里竟掏出了一瓶蓝色瓶盖的大宝，瞬间让所有人都眼前一亮。这瓶蓝色大宝里，装的也是我们摸索出的“秘制配方”，是她从一位已经离开的大姐那里“继承”来的。就因为瓶盖是天蓝色，和普通的红色不一样，妍的地位也显得格外特殊——没过多久就有人宣布，妍是我们的班长。
据大家口口相传，这瓶蓝色大宝是有人专门请“托”存进来给那位大姐的，一同存进来的还有一瓶200ml的红色大宝，被大家称为“大宝plus”。整个区域，就这两瓶大宝与众不同。传到妍手上时，已经过了好几年，辗转了不知道多少人，却依旧是极为珍贵的物资。
妍离开前，把这瓶蓝盖大宝留给了我。尽管瓶子已经斑驳，瓶底也有些凹凸不平，我还是特意买了一瓶普通的红色瓶盖大宝，把里面的液体倒入了蓝盖大宝中。也正因这两瓶早年存进来的特殊大宝，大家才渐渐发现：所里卖的大宝，或许是假的。
我还从别人那里继承了一个更为宝贵的容器——一个白色的扁盒罐，没人知道它最初是什么品牌的包装。我把大宝和郁美净挤进去，每晚睡前擦脸，竟渐渐变成了一种充满仪式感的事情。有个初来乍到的女孩观察了我好几天，终于怀着敬畏之心悄悄凑近：“你这里面装的是啥好东西啊?”
彼时，这瓶蓝盖大宝和那个白色小罐，就是我这个身处困境的普通女孩，全部的“实力”与最后的“虚荣”。
所里也卖洗面奶，是13.6元一支的大宝海藻洗面奶。我们常年待在室内，没有出门的机会，饮食上也毫无油水，其实根本用不上洗面奶。但那些待了很久、手头有些余粮的姑娘，还是愿意买一支，一支能用一两年。
一年里，所里会轮流卖一两次白糖、蜂蜜、醋，这些东西在我们手里，都能变成护肤“神器”。每逢一周两次的洗澡时间，要是刚好赶上饭后可以自由活动的幸运时刻，大家就会轮流钻进厕所，偷偷贴上那面“铝箔镜子”，把白糖和洗面奶混合均匀，抹在沾了水的脸上，做成涂抹式去角质面膜。
我这个资深的“神农尝百草”勇士，更是大胆尝试把食用醋和混合了郁美净的大宝调和在一起，再找个塑料袋扣上两个洞套在脸上，做成了真正的“美白面膜”。有没有效果很难说，但至少这次我没有过敏。有人见我这么做，也跟着模仿，结果没一会儿就脸发烫——原来是醋过敏了。
曾做过线雕的亚亚，偏爱在做完去角质面膜后，在脸上涂一层蜂蜜，说这样能保湿。亚亚是在“扫黄打非”期间出的事，她自称是在按摩店做销售，常懊恼地说：“小姐不犯法，早知道就说自己是小姐了。”她脸色蜡黄，身材高挑，却格外忌讳别人问起年龄，谁要是提及，她就会大发雷霆。我和她交情不深，相处时总带着暗流涌动，其实我知道她的年龄，却从未说过。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睡在我旁边，夜深人静时我睡不着，翻身总能看见她，正一根根捋着自己的白头发，然后轻轻拔掉。
在所里，我见过最讲究、最爱美的女孩是小傅。她是安徽人，三十多岁，皮肤雪白，一双杏眼滴溜溜转，性格却格外张扬。她调到我们房间，是因为其他房间的人都跟她打过架，实在没人愿意接纳她，才送到了我们这里。
她来的时候刚好是夏天，所里难得大发慈悲，卖的黄瓜不限量，8元一份，一份3根。新鲜果蔬在看守所里一年都难得见一次，那一年大家几乎都买了10到15份，床板下面堆得满满当当全是黄瓜，场面格外壮观。
小傅在外面开饭馆，到了这里也没丢了手艺，早上起来就开始凉拌黄瓜，腌入味留到中午吃。而摘下来的黄瓜把，她从不浪费，拿在手里一边散步一边往脸上涂，把黄瓜内瓤的水分一点点挤到切口处，享受着片刻的滋润。黄瓜放不了几天就会变老，皮变得墨绿，难以下咽，小傅却有办法：用我们唯一的进食工具——塑料勺子，把黄瓜皮“削”下来贴在脸上，说效果不比外面买的黄瓜贴片面膜差。
由于常年只能穿拖鞋，大部分人的脚后跟都裂得不成样子。这时小傅就会拿出郁美净，在脚后跟涂厚厚的一层，再用郁美净的袋子贴住，穿上袜子过夜。长期久坐让大家的屁股下方、脚踝处都有严重的黑色素沉淀，这是小傅无法容忍的。她会把郁美净袋子分成彩色外膜和透明内膜，在内膜上涂一层郁美净，然后贴在屁股和大腿的连接处、脚踝处，说只要长期坚持，就能淡化色素。
小傅是以诈骗的名义从合肥被抓到北京的。人人都说她精明，可相处久了才发现，她其实有些糊涂。她的案子说起来很简单：一位央媒退休老头在约会APP上认识了她，两人发展成网上恋人。后来小傅向老头推荐了一个炒期货的平台，老头一点点投入资金，直到最后800万元无法提现，才意识到被骗报案。
小傅辩解说，约会APP上的信息、炒期货的推广，都是公司其他人操作的，她唯一做的，就是线下跟老头见了一面，让老头确信网上跟他卿卿我我的人真实存在。可偏偏老头只认识她一个人，她便成了第一个落网的人。小傅后来跟我们说，警察抓她的时候，从床上把她揪下来，还说了一句：“也没多好看嘛!” 这话里的嘲讽，成了她心里难以磨灭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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