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北京丰台区，中铁建悦居青年公寓门口，一辆鲜红圆润的小型巴士缓缓停靠。“3公里到地铁站，一站直达，比骑电驴省心多了。”上班族小张扫码上车时的念叨，道出了这款“红色萌巴”走红的缘由。不足6米的车身，不及常规公交的一半长，却能灵活穿梭在老旧小区狭窄的街巷间，精准衔接起社区与地铁的“最后一公里”。自今年上半年投用以来，500辆“红色萌巴”已覆盖北京138条线路，其中19条“短频快”专线高峰发车间隔不足5分钟，日均服务乘客超5万人次。
北京的“红色萌巴”并非孤例。杭州自2021年起大规模推广10米以下中小型公交，如今运营总量已达2629辆;青岛街头的6米级“宝宝巴士”奔跑在微循环线路上，每百公里运营成本比大型公交节省200元，每年单车可节约成本近9万元;成都的154路小型公交化身“美食专线”，用特色装饰串联起老街巷的烟火气，成为城市文旅新符号。从一线到新一线，从东部沿海到中西部城市，一场以“小型化、精准化、精细化”为核心的公交“瘦身”运动，正在重构城市公共出行的生态。
这场变革的表象是车型的“缩水”，内核却是服务逻辑的重塑。当我们深入观察便会发现，公交“瘦身”早已超越单一的车型调整，呈现出全方位、多层次的转型态势，而这背后，是城市出行需求变迁与行业发展困境共同作用的必然结果。
看得见的转型：从“大水漫灌”到“精准滴灌”
公交“瘦身”的最直观体现，是运营载体的小型化升级。传统公交以9-12米的大型车辆为主，适配的是过去客流集中、线路固定的出行场景。如今，随着城市路网不断织密，支线、小巷的出行需求日益凸显，大型公交“转不开、进不去”的弊端愈发明显。6-8米级的小型公交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白，它们不仅能轻松应对狭窄道路和小型站台，更能根据分散的客流需求灵活设线。
近三年来，一线及新一线城市的公交采购清单清晰地印证了这一趋势。2024年，北京公交集团集中采购313辆5.9米小型纯电动车和187辆6米级常规公交;杭州公交集团在2023年至2025年间两度采购6米级纯电公交，总量达224辆;济南推出“红墩墩”小巷公交，24条线路日运量已达2.3万人次。更具前瞻性的探索来自深圳，2025年8月推出的市中心L4级无人驾驶小巴线路，虽目前以宣传推广为主，但已展现出未来人力成本优化的可能性，为公交“瘦身”提供了智慧化方向。
除了车型迭代，运力规模的理性收缩同样值得关注。交通运输部数据显示，2010至2024年间，全国公共汽电车数量经历了“上升-峰值-缓降”的完整周期，2021年前后达到顶点后逐步回落。这一变化并非简单的“减配”，而是行业对需求的理性回应：一方面，多地公交公司不再盲目新增车辆，而是通过旧车养护延长使用寿命;另一方面，线路增长速度同步放缓，2024年全国新线路增长率趋近于0，标志着公交线网从“规模扩张”进入“优化提质”的新阶段。
值得警惕的是，部分地区的“瘦身”曾走入误区。北京345路快车的变迁颇具代表性，这条连接市中心与昌平区的39.9公里“传奇线路”，曾以10-15分钟的高频发车间隔闻名，如今发车间隔已延长至20-30分钟。高峰时段客流密集与班次缩减的叠加，直接导致乘客体验下滑，不少人转而选择地铁，形成“班次减少-客流流失-收入下滑”的恶性循环。这也提醒我们：公交“瘦身”绝不是简单的“减班次、砍线路”，而是要在规模收缩与服务保障之间找到平衡。
躲不开的困境：客流下滑与成本承压的双重挤压
为什么公交必须“瘦身”?答案藏在一组触目惊心的客流数据里。2014年，全国公共汽电车年客运量高达781亿人次，彼时的公交正处于黄金时代，承载着城市通勤的核心流量。但此后十年间，客运量一路回落，2024年已降至387亿人次，缩减近五成;在城市公共客运中的占比也从59%跌至36%，风光不再。
客流流失的背后，是城市出行选择的多元化冲击。地铁网络的持续扩张，分流了中长距离的稳定客流，2024年已占据全国公共客运30%的份额;地面上，网约车的门到门服务、电单车的灵活便捷，精准抢占了短途通勤市场。公交不再是市民出行的“默认选项”，而是被纳入多元出行方式的比较体系中，原本依赖的规模效应逐渐瓦解。尤其是在非高峰时段，传统大型公交常常“空驶率高、载客率低”，资源浪费问题愈发突出。
比客流下滑更致命的，是“成本高企、收入微薄”的经营困局。公交的公益属性决定了其无法像市场化出行方式那样自由调节价格，而车辆折旧、驾驶员工资、场站维护、能源消耗等刚性成本却持续攀升。更严峻的是，新能源公交正迎来集中更新周期，我国现有约20万辆新能源公交已进入退役高峰，单车购置成本动辄数十万甚至上百万，即便有每辆8万元的车辆更新补贴和4.2万元的电池更换补贴，也只是杯水车薪。
低票价与高比例优惠群体进一步加剧了收支失衡。我国多数城市公交票价长期维持在低位，北京10公里内2元的票价已实行多年，多数城市的票款收入仅能覆盖10%-30%的运营成本。2023年北京地面公交总成本201.99亿元，客运量20.87亿人次，算下来人均运营成本高达9.68元，而票款收入与之相差甚远。更关键的是，免费乘车群体占比居高不下，不少城市超过40%，部分中小城市甚至达到80%，付费客流的支撑力持续弱化，规模越大反而亏损越严重。
财政补贴的不确定性，则让公交企业的经营雪上加霜。尽管政策明确要求对公交的政策性亏损及时给予补贴，但2022至2024年间，多个省会城市和直辖市的公交补贴增速起伏不定，部分地区因财政吃紧出现补贴不及时、不到位的情况。云南某县公交公司负责人坦言，公司社保常拖至第四个月临界点才缴纳;甘肃白银公交曾因补贴缺口连续3个月拖欠员工工资，行业经营压力可见一斑。
破局之路：“瘦身”之外更要“提质”
面对多重困境，公交“瘦身”成为必然选择，但这绝非“撤退式收缩”，而是通过结构优化实现可持续发展的战略转型。正如交通运输部等九部门在相关意见中强调的，公交发展需坚持公益属性，更要通过精细化运营提升效能。各地的实践已经证明，只有让“瘦身”与“提质”同频共振，才能让公交在多元出行市场中重获竞争力。
精准匹配需求，是“瘦身”的核心逻辑。北京的“短频快”线路聚焦地铁与社区接驳，平均长度仅4公里，用高频次、点对点服务解决通勤痛点;杭州探索响应式运营模式，通过线上线下预约动态调整班次路线，避免资源浪费;丽水松阳的无人小巴串联起客运中心、医院、学校，安全员替代驾驶员的模式降低了人力成本，同时保障了偏远区域的出行需求。这些实践的共同点的是，不再追求“一条线路服务所有人”，而是根据3公里以内短途出行、社区微循环、景区接驳等不同场景，提供定制化服务。
拓展服务边界，为公交注入新活力。郑州尝试“公交+物流”模式，利用非高峰时段的车辆运力运送同城小件，提升单车利用率;青岛将小型公交与15分钟生活圈建设绑定，连接居民区、菜市场、医院等核心节点;成都则通过特色主题线路打造文旅IP，让公交从出行工具升级为城市文化载体。这些探索跳出了“仅靠票款盈利”的传统思维，通过多元经营弥补运营缺口，为公交企业构建“造血”机制。
更重要的是，公交“瘦身”的背后，始终不能背离公共服务的本质。当我们讨论车型大小、班次疏密时，更需要追问：城市需要怎样的公共交通?答案或许藏在松阳老人乘坐无人小巴时的安心笑容里，藏在北京上班族精准接驳地铁的便捷体验中，也藏在偏远冷僻线路上始终不缺位的班车里。正如专家所言，一座功能完整的城市绝不能没有公交，它不仅是交通方式，更是城市温度的体现，是为无车家庭、老年人等群体保留的出行尊严。
从大型公交的“规模扩张”到小型公交的“精准服务”，公交“瘦身”本质上是城市发展理念的升级。未来的公交或许会更小、更灵活、更智能，但它承载的公共属性不会改变。当每一辆小型巴士穿梭在城市的毛细血管中，当每一条线路都精准对接真实需求，这样的“瘦身”，才能让公共交通真正成为城市出行的可靠支撑，让每一位市民都能在流动中感受到城市的温暖与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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