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台手术能保证100%成功”，这是医疗领域的基本共识。但当患者家属将“零风险”作为手术的前提条件，一场裹挟着焦虑、不信任与职业自保的博弈便已展开。近日，河南大三甲医院一起动脉瘤手术因家属要求“百分百成功”险些暂停的事件，撕开了当前医患关系的一道裂口，也让“防御性医疗”这一隐藏在诊疗背后的现象，再次成为公众与医疗界热议的焦点。
这场惊心动魄的医患对峙，发生在河南某大三甲医院的手术室门前。75岁的老太太因头痛入院，经检查确诊为右侧大脑前动脉瘤破裂合并少量出血，且动脉瘤近端血管存在严重狭窄——这无疑是一台风险与难度双高的神经介入手术。术前常规风险告知已完成，患者两个儿子均签字确认，手术计划顺利推进。可就在麻醉即将开始，医生团队对守候在外的家属进行最后一次风险重申时，久未露面的大儿媳突然发难，态度蛮横地提出“不接受任何手术风险，必须保证100%成功”。
面对这一超出医疗规律的苛刻要求，放射介入科主任医师陈清亮果断做出决定：暂停手术。“再高水平的团队，也不敢对高风险动脉瘤栓塞手术打包票，术中随时可能出现特发情况。我们会拼尽全力，但不接受风险，就只能不做手术。”陈主任的态度坚定。最终，患者两个儿子怒斥并拉走了大儿媳，重新签字、录音录像，明确表示接受一切风险，手术才得以继续。幸运的是，经过一个小时的精准操作，动脉瘤成功栓塞，狭窄血管也恢复正常，老太太顺利苏醒转至普通病房。
这起事件并非个例，而是当前医患关系困境的一个缩影。在医疗圈子内，类似的因家属拒绝承担合理医疗风险引发的纠纷，早已屡见不鲜。江苏一名呼吸内科医生的遭遇更令人唏嘘：一名呼吸衰竭的女患者入院时已病重，医生建议转ICU救治，却遭到其丈夫拒绝;家属甚至私自拔掉心电监护仪，理由是“贴片让老婆不舒服”。医护人员多次沟通无果，沟通记录也拒不签字。最终，患者在夜间病情恶化离世，家属却转头向医院索要30万元赔偿，声称“老婆死在医院就是医院的责任”。尽管医院有人提议“息事宁人”，但科室主任坚决拒绝，直言“是家属阻挠抢救，不能惯着这种歪风，宁可花钱请律师打官司，也不能平白背锅”。
“只要患者在治疗中死在医院，家属总能找出理由索赔，医院真的怕了。”广东一名医生的感慨，道出了无数医护人员的心声。在他看来，凡是家属要求“100%成功”的手术，都不应开展，由此产生的后果也该由家属自行承担。而正是这种家属的不明事理、拒绝承担合理医疗风险的态度，催生了防御性医疗的风气，让越来越多的医生开始主动“避险”，甚至拒绝一些本可尝试的手术。
“我不行，请另请高明”，如今已逐渐成为部分医生的职业共识，更成为他们应对高风险诊疗的“最后保障”。湖北一名医生坦言，未来面对几类患者，医生可能会形成统一的“推托话术”：抢救成功率低的危重病人、久治不愈或愈后效果差的病人、病情复杂大概率亏损的病人、年老体衰的病人，以及家属不好沟通、态度蛮横的病人。“我们会说‘医院条件有限、医术不足，建议转上级医院’，不是不想治，而是不敢治——不这么说，大概率会被扣钱、挨骂、被投诉，甚至被纠缠、吃官司。”这句看似无奈的“我不行”，实则是医护人员为自己筑起的职业防火墙。
医生的“避而远之”，根源在于当前就医环境中几对难以调和的矛盾。这些矛盾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医生困在其中，无论如何选择都可能被指责：患者检查后没发现问题，会被说“过度检查、没有医德”;检查后发现问题，又会被质疑“医生不会看病，全靠设备”;不检查若不出问题便罢，一旦漏诊，就会被批“水平太低、不负责任”;患者病治好了，是“花钱应得的”，医生毫无功劳;治不好，就是“庸医”，轻则投诉谩骂，重则官司缠身、索赔不断。这六对矛盾，彻底消解了医生的职业荣誉感，也让防御性医疗成为必然。
所谓防御性医疗，是指医院和医生在诊疗过程中，除了考虑患者的医疗需求，更要将规避潜在的医疗风险、法律风险放在首位。为了证明“无过错”，医生会选择更详细的检查、保留更完整的知情同意记录、提供多种替代治疗方案作为证据——这些行为看似严谨，却早已偏离了医疗决策的本质。更严重的是，受DRG/DIP费用限制、患者病情复杂等因素影响，部分医院和医生会直接回避收治高风险病人、开展高风险治疗，尤其是在产科、神经外科、普外科、儿科、肿瘤科、重症科等本身风险就高的科室，这种现象更为突出。
毫无疑问，防御性医疗最终会酿成“多方共输”的局面。对患者而言，不仅要承担更高的医疗费用，还要承受不必要的检查痛苦，甚至可能因医生的“避险”错失最佳治疗时机;对医生而言，医疗决策的专业性被扭曲，职业自主权和成就感被削弱，当无法完全基于医学指征给出最优诊疗方案时，职业尊严也会受到损害;对社会而言，防御性医疗加剧了医疗资源的紧张，推高了整体医疗成本，降低了医疗系统的运行效率。
我们一直极力规避防御性医疗的出现，可当“手术100%成功”成为家属的硬性要求，当合理的医疗风险都不被接受，防御性医疗又怎能防得住?破解这一困局，绝非仅凭医生的妥协就能实现，更需要患者与家属建立对医疗规律的基本认知、对医护人员的基本信任。医疗从来不是一场“必胜的赌局”，而是医患双方共同对抗疾病的协作。只有双方都愿意承担合理的风险、彼此包容理解，才能让医生卸下“防御”的铠甲，放心地为患者争取每一次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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